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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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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木然地站在客厅里,真想马上冲出这个家!天快黑了,又能到哪儿去呢?无论到哪儿去,最终还得回到家里,睡在那张价值八百余元的高级席梦思床上,以她的肉体向这个合法占有她的男人付房费!政治将她这个当年热血沸腾,为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身留两处刀疤的“红卫兵‘’出卖给了这头雄海狗。

  “噢,我的小猫咪,你怎么不高兴啊?你应该高高兴兴才对嘛!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啊!让我的小猫咪欣赏一段音乐吧!……”

  于是邓丽君的软绵绵的以娇代情的催眠曲般的歌声响了起来:

  来年春天花满地,
  我和你还会再度相聚,
  鲜花一朵送给你,
  一切都顺利……

  她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台组合式录音机。

  “夏普,日本原装,六喇叭,立体声的。我的小猫咪,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呀!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笑笑啊!”

  前程万里,春风得意,
  人生何处没分离,
  相聚更甜蜜……

  她转身走入卧室。

  他也跟到卧室。

  “我的小猫咪,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你们主编老头子批评你啦?肯定是!岂有此理,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上个月我才批准赞助你们报社工会两千块钱作为活动经费!”他说着抓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就拨号。

  “你干吗?”

  “往你们主编老头子家里打电话,质问他给我的小猫咪什么气受了?”

  “放下!”她猛举起小挎包朝电话机砸过去,砸在他手上,将听筒从他手中砸落了,被电话线吊着晃荡。

  他并不去管电话,反而走到她跟前,又将她搂在他那比胖女人的脂肪还肥厚的热烘烘的怀中,贴腮厮鬓地对她说:“噢,我的小猫咪,别这个样子啊!别令我扫兴嘛!让我来哄哄我的小猫咪好吗?”

  “小猫咪”、“小天鹅”、“小松鼠”、“小美人儿”、“小心肝儿”、“小宝贝儿”……

  他愿意叫她什么,就可以叫她什么,这是他的权力。

  他享受“丈夫‘’的权力的淫念,是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无以复加,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都难以想象的。

  “生日”……

  今天根本不是她的生日!他对她的生日是何日毫无兴趣!

  今天是他当年由“捍联总”的一个小头目摇身一变当上“接管公检法革命委员会”核心小组成员审讯她的日子!他感激这个日子如同感激“捍联总”和“炮轰派”双方都死了十几个人的那次大型武斗!他占有了她之后每年都不忘纪念这个日子。每年都要在这个日子里以某种方式在家中庆祝一番。她明白他每年在这个日子里煞费苦心伪装的快乐之下掩盖的恶毒意图是什么——提醒她不要忘记她的命运永远操纵在他手中!他永远都随时能够以杀人罪将她投人监狱,使她这个女记者沦为阶下囚!

  她用力挣脱了他的搂抱:“别缠我,我要洗澡!”

  “噢,我的小猫咪真爱清洁,每天都要洗澡!好吧,我一向是服从我的小猫咪的命令的!”他居心叵测地笑笑,退出了卧室。

  浴室,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后,只有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只有洗澡的时候,她才能逃避被他玩弄!

  她机械地脱去了内衣,呆呆地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牙雕般的裸体。多么丰满的乳房!多么婀娜的腰肢!多么优雅的双臂!多么修长而迷人的腿!多么光润而白皙的肌肤!如果没有那两处伤疤,真可以说白璧无瑕!它象征着女性的美丽,象征着女性的成熟的生命。它本应属于另一个男人。她从少女时代就渴望有一天将自己这成熟了的美丽的肉体奉献给她用整个心苦恋着的那个男人。现在这成熟了的美丽的肉体完全是一头性欲极强的雄海狗的玩偶了,但她的灵魂还没被它所占有。政治只对扭转历史负有使命,对一段荒谬的历史造成的一个女性的命运悲剧却那么缺乏道义!

  卫生架上放着剪刀。是她今天早晨修剪头发时放在卫生架上的。

  她握起了剪刀。

  让我亲手毁灭了我这成熟的美丽的肉体吧!她想。像用剪刀剪碎一株馥香的花一样!让那头雄海狗像动物园里的野兽一样吞食我鲜血淋漓的肉体的碎块吧!-

  可是我还没有被我所爱的人爱过一次啊!爱与被爱溶在同一时刻的那种生命本源的幸福体验我还从未获得过一次!在我没有将我这成熟的美丽的肉体奉献给我所爱的人之前,我不能死。我不甘心。我苦恋着的灵魂是足以刷洗我的肉体的!他绝不会因为它被一头雄性动物尽情玩弄过而轻蔑它!……

  她慢慢放下了剪刀。

  浴室的门突然开了。“丈夫”拿着照相机对裸体的她连连拍了十几下。然后,他倚门而立,神魂飘荡,心猿意马地欣赏着她,迷醉地说:“太美了,太美了,我的小猫咪,你真是太美了!我早就想拍几张你的裸体照了!今天总算如愿以偿!……”

  她表情麻木地望着他……

  当她洗完澡,在卧室里穿衣服时,“丈夫”又跟进了卧室,抱着肩膀,笑嘻嘻地瞧着她问:“我的小猫咪,你就没发现今天咱们的卧室有了点小小变化么?”

  她早已发现那“小小变化”——床两面的墙壁上增添了半截绿色绸布墙围。

  她一声不响地穿好了衣服。

  “我的小猫咪,现在我该请你入座了。今天绝不会有客人来,我们可以互敬互斟,开怀畅饮啰?”他说着,拉她的手。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她甩开他的手,躺到了床上。

  “你真要扫我的兴?”

  她闭上眼睛。

  他转身走出卧室。一会儿,他两手端着两杯葡萄酒又走了进来。坐在床上说:“小猫咪,我为你忙了大半天,你总该陪我喝一杯酒吧?”

  她今天很想醉得人事不省。

  她猛地坐起,接过一杯酒,一饮而尽。

  酒味有些异样。她顿觉一颗心怦怦激跳,血管里的血液仿佛在燃烧。她的肉体中仿佛又诞生了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是那么亢奋那么野烈那么疯狂,迫使她要做什么事情。

  “你!酒里……放了什么?!”她惊恐地瞪着他。

  “别怕,我的小猫咪!”他十分得意地笑道:“我不会在酒里放毒药的!我哪能舍得毒死我的小猫咪呢?我爱你还爱不够啊!我不过在酒里放了一点印度春药,从外国人那儿搞来的!开放的时代嘛,我们也该向外国人学学如何做爱是不是?……”

  酒杯从她手中无声地落到了地毯上。

  他也将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更加得意地笑着,拉开了那绿色绸布墙围。

  床两面的半截墙壁上镶满了一块块方镜……

  第二天,当她醒来时,“丈夫”已经上班去了。她全身软弱无力,那种感觉像一个在大海中沉浮了数天数夜刚被冲到沙滩上、半截身体还浸在海水中的人一样。

  红色的床头灯仍亮着,绿色的绸布墙围还没拉拢。镶在墙壁上的一块块方镜,宛如一块块无比光洁的红色漆砖。梦幻般的红辉笼罩着床笫。她支撑着坐了起来,于是那些方镜中看到了自己无数的裸体的影像,全被红辉笼罩着,仿佛她遍身涂了一层透明的脂红。她肌肤白皙的裸体在梦幻般的红辉映照之下,更加楚楚动人。一块块方镜中是无数摄人心魄的油画,组成一种奇异魅力。

  她突然抓起床头灯朝那些方镜砸去!一块、两块、三块……顷刻之间,她带着股猛烈的仇恨砸碎了所有的方镜!如梦如幻的红辉消失了。镜片纷纷飞落满床。碎琼乱玉闪闪烁烁,而墙上那些残破的方镜,将她的裸体分割成了许多光线幽暗的部分。

  她继续砸!直至将床头灯的灯柱砸断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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