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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叔叔辈的”火了:“我们明知她想到印刷厂去干什么,却任凭她一意孤行,她犯了错误我们也逃脱不了责任!”

  “一人做事一人担,你滚开!”她又冲着“叔叔辈的”嚷叫起来。

  “滚开”二字大伤“叔叔辈”的自尊,他瞧着她愣了一下,从她面前退开了,尴尬地微笑着低声说:“我不拦你了,你去吧,你去吧,滚开……”连连摇头,看样子寒心到了极点。

  她心中一切一切的怨恨哀愁,此刻是全部转变成一股怒火了!她就是要不计后果,一意孤行。仿佛只有这样做一次,她的心理才会重新获得一种相对的平衡。否则,她无法再多活一天!

  她正欲往外走,门开了,高而且瘦的老主编站在门外,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太放肆了!”

  空气一时像凝固了。

  电话息事宁人地响起了一段单调的音乐。

  “老大哥”拿起听筒,放在耳朵上还不足十秒钟就又放下了,拿在手中对她说:“找你。”

  她没有反应过来。

  “老大哥”耸了一下肩,将听筒轻轻放在桌上。

  “叔叔辈的”将她往桌前推了一下。

  她机械地拿起听筒,听筒中清楚地传来了那个永远都会使她的心激动的声音:“喂,吴茵?我是王志松……”

  “是我……”为了能见到他一面,她请了三天“病假”。此时此刻,才从电话里听到了他的声音。他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市,却仍像运行在属于她的星系之外的一颗星。

  “喂。我没别的事,我告诉你,那个‘通告’不发了!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忽然产生了那么一个荒唐的念头……”

  不发了!……不过是他头脑中忽然产生出的一个荒唐的念头……

  可是她为了实现他这个“荒唐的念头”已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说什么?对你,我的好“同学”……

  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了,听筒从她手中掉在桌上。

  “吴茵……喂……”他的声音还在从听筒中传出来,微小,但听得很清楚。

  “老大哥”替她将电话挂断了。

  她慢慢地坐在“老大哥”的椅子上,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忽然伏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这一天,她下班走出报社大楼时,在楼门前看到了他。

  “吴茵!……”

  她向别处转过了脸,装作没有看到他,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加快了脚步。

  他跑了几步赶上她,一边和她并肩往前走,一边向她解释:“我猜想到这件事可能会使你很为难,所以我才给你挂电话。最近我心里非常想念当年那些知青伙伴,你无法理解我多么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他们,希望有一个什么机会能和他们重新聚在一起……”

  他非常想念当年那些知青伙伴……

  他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他们……

  希望有一个什么机会能和他们重新聚在一起……

  她在心中诅咒着自己:吴茵,吴茵,你在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位置!十一年前是这样,十一年中是这样,十一年后的今天仍是这样!你多爱他,你就多恨他吧!如果你对他还恨不起来,你爱他的感情就太下贱太不值钱了!……

  泪水任性地从她眼中涌出来。

  前面一辆公共汽车还没开走,她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跑过去挤上了那辆公共汽车……

  她怀着一颗被严厉警告和受巨大委屈的心回到家里。在家门前,许久没掏出钥匙开门。对任何人,家庭都是最后驿站。每一扇家门都关闭着一个人的命运,幸福的或不幸的。她的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达到现代化生活水平的小小宫堡。她似乎是这里的“女王”实则是这里的女奴。“丈夫”似乎是她恭顺的臣仆,实则是她荒淫的君主。在价值八百余元的高级席梦思床上,“女王”是恭顺的臣仆随心所欲的玩偶。荒淫的君主色情无度地享用着女奴美好的肉体。每天进行的是猥亵与被猥亵,蹂躏与被蹂躏,强奸与被强奸的悲惨剧目。然而在她的家门上贴着三面小红旗,分别写的是:“卫生之家”、“文明之家”、“模范夫妻之家”。

  这是她每天都必须像鸟儿投林一样的归宿。除了这个挂着粉色窗帘,铺着红色地毯,刷着橘黄色墙壁,摆着新式家具,连光线也足以撩拨性欲的舒适的娼馆般的“家”,她别无居所。

  她不得不打开这扇“家”门。

  她刚刚进到屋里,那个坐在沙发上的雄海狗般的男人一下子跃起,扑过来紧紧搂住她,在她脸颊上印了一个黏糊糊的吻。

  她神情麻木地闭上了眼睛,任凭他紧紧将她搂抱在比胖女人脂肪还肥厚的怀抱中。

  “我的小猫咪,你可算回来了!为了你我今天下午没去上班你知道么?”他说着,挽住她一条手臂,带她走进小餐厅——圆桌上摆着几盘拼出花样的冷菜,一瓶茅台,一瓶中国红,三瓶青岛啤酒。

  “热菜我要等着我的小猫咪回来现炒啊!你看我都为你准备了什么山珍海味!”他仍挽住她手臂,又带她走入厨房——一盘盘菜早已切好,在案子上摆了一溜。

  “这新鲜对虾,是从国际旅行社搞的。海参,开江鲫鱼,半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这个,屠宰厂送来的肥牛尾!上午刚宰的牛的牛尾!我电话里跟他们说了,不是刚宰的牛的牛尾不要,不肥也不要,否则他们怎么送来的,怎么拿回去!……”

  她挣脱了他。那条剥了皮的肥牛尾,在她看来宛如一条大蛔虫,她觉得一阵恶心,转身离开了厨房。

  “我的记者夫人,调查调查,今天全市有多少人能不花一分钱搞到这些东西?今后中国的时代进入了商品时代,没有这点预见,我周某也不会脱下蓝警服转到商业局当副局长!不是夸口,本市如果只有十个鸡蛋,我周某吐出一个‘要’字,起码得有我周某一个。如果只有一个鸡蛋,那我周某谦让了,应该是市长的!我周某的社会关系能把一个局长的权力扩大十倍!……”

  他一边洋洋得意地说着,一边跟在她身后也离开厨房,走入客厅。

  这是一个四室一厅的单元。在本市,两口之家,即便是局长。

  也难分配到这样的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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