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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知青们一听说要开他们人人喜爱的“金嗓子”的批判会,顿时炸了锅,一个个向指导员提出质问:

  “慢!大文犯了什么错误?先向我们宣布宣布再批判他也不迟嘛!”

  “大文你回来!到前边去干什么?”

  “刘大文搞腐化了还是盗窃公物了?!”

  “指导员,不讲个一清二楚,我们解散了啊?”

  指导员本想匆匆走过场,没想到大家比“最讲认真二字”的共产党员还认真,眼瞅着这场批判会要开不成。

  万般无奈,指导员只好越俎代庖,替刘大文三言两语简短交待了一下“幸福事件”的始末。

  大家不听犹可,越听越糊涂,越不能理解,越替他们的“金嗓子”愤愤不平!

  “大文爱自己的老婆,关别人屁事!”

  “我要有那么个老婆,我也感到无限幸福!”

  “这纯粹他妈的是出于嫉妒心理!”

  “大文你回来坐下!看他妈的谁敢批判你!”

  指导员本是一番良苦用心,却惹起众怒。

  他吼了起来:“你们都冲着我乱吵吵什么?这关我屁事!文书,跑步回连部,把出版社和团长的信都给我取来!”

  一会儿,文书把那两封信取来,交给指导员。

  指导员先宣读刘大文那封犯有“思想意识错误”的信,接着宣读出版社批判性的复信,最后宣读了团长那封信。

  三封信读罢,大家渐渐静了下来,一时鸦雀无声。大家都觉得复信中的振振有词的批判,不能说毫无道理。如果当场点起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问:“是你最爱最爱的女人给予你的幸福大?还是你见到了‘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感到的幸福大?”得到的回答肯定是后者。

  但大家又都感到刘大文爱他自己的老婆,哪怕爱到如醉如痴爱到神志昏迷爱到“头脑不正常”爱到疯狂的程度,毕竟算不得什么错误,更算不得什么罪过!一个人爱自己老婆的深情都受到限制,他妈的总是有点不对劲!

  “幸福是一种感觉。”他们不由得都联想到了他们的“金嗓子”说过的这句至理名言。

  感觉是一个人自己的官能,而且常常是一个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的事儿。刘大文爱他老婆感觉到的那种“幸福”,如果他自己认为是超过一切幸福的幸福,那就让他去那么幸福呗!干吗因为人家说了真话而批判人家,干吗非逼着人家说假话呢!他们都暗自这么想,都同情他们的“金嗓子”,男知青女知青无一例外。不过男知青全抬着头,望着刘大文这么想。女知青全低着头,瞧着鞋尖这么想。

  指导员见秩序和气氛好歹算接近开批判会的状态了,对刘大文说:“开始吧!挑实质性的讲几句。”

  他听出了指导员的话是对他的暗示。

  他看到了妻。

  她为了给他“壮胆儿”,居然坐第一排!妻是唯一抬头望着他的女知青,她的眸子里闪耀着异特的光彩,亮晶晶的。

  他也从妻的眼睛里看出来妻在用目光鼓励他。鼓励他说假话?还是鼓励他说真话?这他就看不出来了。那一片刻,他经过“准备”的那些自我批判的词句,像浮云被行空的大风刮走一样,头脑中如白纸一张。我不能!他暗暗对自己凶狠地说,我不能当着她的面,看着她的眼睛,承认自己因为无比爱她所感到的那种幸福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我也不能撒谎说我在世界上最爱的并不是她!

  他不再看着妻,面对大家,梗着脖子发誓般地道:“我最爱……”

  指导员情知有变,厉声打断他的话:“你最爱什么人?!”

  指导员两眼牢牢地盯着他的脸,差不多是在无声地向他请求!

  “我最爱我的妻子!……”

  所有女知青的头一下全都抬了起来。

  3

  气氛极其肃穆!

  “你!……”指导员的鼻子几乎被气歪了。

  “我最爱我的妻子同时也最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指导员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得救似的长长呼了出来,但仍觉得他这话还是多少有点不像话。

  “大文呀,两个‘最’,到底哪个‘最’更‘最’呀?总得分个先后吧?”指导员循循善诱地“启发”他:“自我批评嘛,首先对自己的错误认识要端正,啊?”

  “我最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同时也最爱我的妻子!”他终于明智了一点,将两个“最”的顺序颠倒过来又说了一遍。

  “好!就要你这么一句话!犯了错误不要紧,改正了有了正确的认识依然是好同志嘛!散会!”

  大家却不想散会!

  “散会啦?不行!”

  “我们不让刘大文蒙混过关!”

  “说把我们集合起来就集合起来,说把我们解散就把我们解散呀?我们又不是一群羊!”

  “刘大文你别走!”

  指导员愣住了。

  刘大文也大惑不解,大家平日里都是他的朋友,怎么在这种时刻偏偏要跟他过不去?

  妻忐忑不安,站起来,转身望着大家,用哀切的目光乞求大家对她的丈夫“网开一面”。

  “哄什么?”指导员突然又吼起来:“谁想对刘大文的错误进行批判,到前边来,自由发言!”

  “我们不批判他!”

  “我们要他唱歌!”

  “他侵占了我们的午休时间!”

  “我们有权要求赔偿!”

  “对!得两口子一块儿唱!”

  “唱杨白劳给喜儿扎红头绳那一段!”

  指导员瞧瞧他,又瞧她,摊开双手说:“没法子,你们将功折罪吧!”说着,在前排坐下,一边卷烟,一边也期待着欣赏“杨白劳”给“喜儿”扎红头绳。

  一条不知哪个姑娘的红绸小手绢,从后边传到前边,传到了指导员手里。

  指导员瞧了瞧手表,起身将红绸小手绢递给他时,低声说:“扎一回就得了,大家散了还能睡个把钟头。”

  卖豆腐挣下几个钱,
  扯了二尺红头绳,
  我给我喜儿扎起来……

  于是他就给她扎了一回红头绳。

  大家还不肯散,不满足,不饶不依。

  她只好又对他唱了一段“爹爹爹爹你死得惨”。

  “批判会”散了,他和妻一边往家走,妻仍在一边哼唱:

  乡亲们呵乡亲们,
  我死也不进
  黄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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