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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他是个无心人,早把字典那回事儿忘了!他当时本不认真,写封信去无非是顺顺气,他那股气也是自找着生的。婚后,他对爱情,对幸福,对夫妻,对女人这些很耐琢磨的词,自有他本人的独到见解,差不多形成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理论基础与马克思主义毫不相关,尽是他的“小女孩”使他那并不比别人睿智的头脑产生许多自以为富有哲学意味的胡思乱想。总之,他是沉湎在爱河里,迷眩在爱河里,陶醉在爱河里,爱得没了谱,幸福得没了边儿,不容别人发表半句与他那套“思想体系”相左的言论,包括字典。

  他从信封中抽出信纸一看,原来是他寄给××出版社那封“求教信”的影印件。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妙,傻眼了。

  指导员又说:“还有复信呐,你小子看看吧!”

  复信是批判性的。措辞庄严地向他解释什么是“幸福”——一辈子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是最大的幸福。能见到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就是最大的幸福。加入我们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就是最大的幸福。时时刻刻战斗在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思想斗争的风口浪尖上,也是最大的幸福!而一个女人使你感到的那种所谓“幸福”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关于“爱‘’和”幸福“的资产阶级腐朽不堪的思想意识,充斥在你的信中,也显然充斥在你的头脑中……

  他们竟敢将他对妻子的爱,将他和妻子互相给予的幸福,说成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他脸气青了,要把那封信撕碎。

  指导员眼疾手快,一把将信夺过去,慢条斯理地说:“别撕。撕了你小子也罪证确凿,没看出来这是影印件?人家批你批得有根有据!难道你爱你老婆胜过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既然人家批了你,还向团政治部把你告了,连里就得对你采取点行动是不是?团里就得回复人家一个处理结果是不是?你瞪双牛眼傻瞧着我干什么?活该!谁让你烧包!再给你小子一封信看看吧!……”

  指导员又拉开抽屉,拿出第二封信给他看。信封印着本团番号,他朝第二封信瞥了一眼,梗着脖子说:“不看!”心想:我刘大文不过因为太爱我的妻子而感到无比幸福,判不了我死罪,随便他妈的怎么处置吧,一百多斤交给你们了!

  指导员又火了:“叫你看你就得给我看!”

  他无奈抽出第二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赵指导员:

  念刘大文曾为我团宣传队争得过荣誉,也曾是一个全团喜爱的宣传队员,且出身良好,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绝不至于在他头脑中扎根太深,只要他能在你的直接教育帮助下承认错误,可从轻发落,免于任何处分。他不过是被一时的胜利(“胜利”二字写上后又划掉,更正为“幸福”二字)冲昏头脑,开次批评帮助会便可以了。并且,据我了解,他的头脑常常有某种不正常的状态发生……

  落款是团长的名字。团长分明在庇护他,虽然对他的头脑进行污蔑。

  “看明白了?”指导员问。

  他哭笑不得地回答:“看明白了。”

  “还有什么说的?”

  “没什么说的。”

  “心悦诚服?”

  “心悦诚服。”

  “回去吧,准备准备,下午开你的批判会。”

  也就是他刘大文,换了别人,此事未必能这么简单地“蒙混过关”。还幸亏团长对他有情有义的,还幸亏他出身良好,从团长到指导员,都在庇护他。这般想来,他似乎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2

  但他终归有些闷闷不乐,也实在气愤得很。他气愤的是复信者分明在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装孙子!要不他老婆准是个猪八戒他二姨似的母夜叉,使他根本没体会过爱一个女人同时被一个女人所爱是怎么回事!倒跟他刘大文大谈什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和“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真他妈的扯淡!

  妻见他神色不对,有几分不安地问:“你怎么啦?指导员把你找去有什么事啊?”

  “下午要开我的批判会!”

  “开你的……批判会?!”妻大吃一惊的程度不亚于听他说下午要枪毙他,张着的嘴半天合不拢,呆呆地瞧着他,表情许久才恢复正常,笑道:“今后再不许开这种玩笑吓唬我啊!我可胆小着呢!”

  “没跟你开玩笑。”

  “真的?!”

  “真的。”

  “究竟为什么?!”

  “这……”他不知从何解释,一时也解释不清。

  “快告诉我呀!”妻急了,一下子抱住他。

  “看你急的!别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不许去参加呀!”他不愿妻听到××出版社批判他的那封信,烦恼地推开妻,往炕上一躺,开始思考应该怎样作自我批评。指导员让他“准备准备”,他不能毫无准备,到时候说不出什么,让指导员当场为难啊!

  “我去!我给你壮胆儿。反正我相信你犯不了什么大错误!”

  妻勇气十足。说完,坐在炕沿儿了,两眼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仿佛在用那种充满柔情的目光给予他某种勇气。

  最经受不住激烈的批判会斗争会场面的妻,却要参加对他的批判会,给他壮胆儿!

  多好的妻子!他想:为了这样的妻子,受一次批判值得……

  批判会在知青们下午上工前召开。

  他们集合在礼堂,还以为某个连干部动员义务劳动,搞环境卫生呢!

  指导员出现后,问连队文书:“怎么一个老职工都没参加?”

  文书回答:“您不是一再叮嘱我,不必通知老职工们参加吗?”

  “胡说!我叮嘱你务必通知老职工们也参加,你听错了!这怎么能叫全连批判会呢?”

  文书委屈地嘟哝:“那我挨家挨户把他们叫来……”

  指导员狠狠瞪她一眼:“听错就听错了!还挨家挨户叫什么?多此一举!”

  刘大文听出了名堂,为了限制他“错误”的扩散,也为了给自己今后向上级交待寻找托词,指导员“狡猾狡猾”的。

  知青们听指导员说要开的是批判会,交头接耳,互相询问。

  “哎,要批判谁呀,我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

  “我也蒙在鼓里呢!”

  “批判看麦场的老职工吴春明!”

  “你怎么知道?”

  “什么事儿我能不知道?他借看麦场之机,棉袄里子拆道缝,天天往家带黄豆,一次带三四斤!”

  “那,他怎么不到场?”

  “瞧着吧,过会儿就得押进来!”

  “安静!”指导员大声说:“今天开的是刘大文同志的批判会。刘大文,你前边来进行检讨吧!”

  刘大文这时才站起来往前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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