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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我们相信,我们是‘读’不完他的。他是我们大家的‘船’,带领我们从空虚的心灵天地驶向广阔无垠的生活海洋……“我们大家都开始真心实意地爱护他,劳动中重活绝不让他干。我自己尤其真心实意地爱护他,像爱护一个亲弟弟。因为,我内心对他的记恨与嫉妒,已转变成对他的崇敬。

  “一天,我替他收到了一封电报。简短的一行电文,传告了一个噩讯——父因肝癌病故。

  “我将电报交给他,他一看过,立刻就哭了,哭得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那天晚上,在连队前的小河边,我找到了他,安慰他。他向我讲述了他的不幸身世:在他十一岁那年,他的父亲和母亲离婚后,‘和话剧团的一位女演员结婚了。按照法律的判决,他由父亲抚养,他的妹妹由母亲抚养。从此,他再没有见到过母亲和妹妹一面。

  母亲调动了工作,带着妹妹不知搬到何处去了。父亲是知道母亲和妹妹的下落的,但不肯告诉他,怕他经常去找母亲,会在感情上失去他。继母虽然对他挺好,但却不能使他忘记亲生母亲和亲妹妹,书便成了他心灵的唯一安慰。他的父亲有近千册藏书,他下乡前,几乎遍读了父亲的那些书……

  “我今天仍记得林凡对我说过的一番话。他说:‘对于少年人,书是父母。

  对于青年,书是情人。对于老年,书是儿女。书是一切能读书的人的朋友。’

  “而他后来是我们大家的朋友。

  “我当时对他充满了同情。

  “他还告诉我:他到北大荒的前一天,再三向父亲哀求,父亲才答应,负责通知他的妹妹在火车站和他见一面。

  “第二天,直到列车开动,他才发现一个少女冲进火车站,在站台上追随着火车,一边奔跑一边呼喊:‘哥哥!哥哥!……’

  “他无法知道那是否就是他的妹妹。那一天,有那么多妹妹去送自己下乡的哥哥。他没看清那少女的面容,只记得那少女穿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

  6

  “他一边流泪一边对我说:‘我并不恨父亲。虽然在父亲和母亲离婚的最初时期,我心里暗暗恨过父亲。但我长大后,怨恨就渐渐消淡了。我开始理解我的父亲了,他同我继母之间的爱,对他是无比重要的,也是他们各自都无法战胜的。

  我的父亲不是一个对爱情不严肃的男人。恰恰相反,他不能忍受夫妻关系之外的所谓浪漫爱情。他同我母亲的离异,对他也是一种很大的痛苦,并且一直承担着良心的深重谴责。我相信,父亲对继母的爱,是他一生中最真实最强烈的爱。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用良心的力量战胜这种爱情的。这种爱情实际上是不可能被真正战胜的,它只不过可能被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埋葬在心里而已。而当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也将是他们最痛苦最巨大的遗憾。它导致悲剧,但不是罪孽。

  但父亲却那么不理解长大了的我。良心上的深重的自责,使他那么害怕失去我对他的感情,所以他长期对我封锁母亲和妹妹的音讯。他虽然是剧作家,在生活中竟不明白,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无论如何也不能包容和取代母子之情,兄妹之情。在这一点上,我的父亲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我极其尊重和爱我的母亲。

  这种尊重和爱,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也愈来愈增长。在父亲提出和她离婚时,母亲没有哭闹过,没有诅咒过,尽管她爱父亲。

  在她看来,对一个女人,有高于爱情之上的原则,那就是一个女人的自尊。

  她以惊人的刚强,表现出惊人的从容和高尚的理解,那么平和地面对家庭生活中的突变。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位母亲而感到骄傲。可是现在父亲死了,我再向谁去询问母亲的下落呢?……‘他忽然紧抱住我失声痛哭起来……“噩耗没有中断他对我们讲他的‘一千零一夜’……“那天夜里,我陪他回到大宿舍后,他还为我们讲了希腊神话故事‘阿尔刻提斯的爱’……“以后,他讲的故事,都带有更浓的感伤,忧郁和悲剧色彩了。

  我们仿佛经他介绍认识了许多朋友,都是些悲剧式的高尚的人物。

  “那一年冬季,连里派我带两个班上山伐木。只有一个林凡,只有一本‘一千零一夜’,每个人都需要他。他究竟应该和留连队的知青在一起呢?还是应该和上山伐木的知青在一起呢?大家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大家在饥渴的情况下,曾彼此真诚地推让过一个馒头,或一壶水。但当时为了和林凡在一起,都失去了推让的精神。最后,只有听凭天意来决定——抓阄。结果是,林凡属于上山伐木的知青。不是天意如此,是我在抓阄中施了诡计。我带着林凡和两个班的知青离开连队那一天,留在连里的知青纷纷叮嘱我:‘排长,你们可要好好照顾林凡啊!’“在寂静的大山林中,在结束了一天的伐木劳动之后,在帐篷里,在火炉旁,林凡给我们讲永远也不会讲完的‘一千零一夜’。而帐篷外,北风怒号,山林呼啸。

  “一天,一棵被伐倒的大树砸倒了另一棵大树,林凡被压在了那另一棵大树下。

  “我们一片慌恐地将他从大树下抢救出来。他靠在我怀里,嘴角淌出鲜血,喃喃地说:‘真对不起,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要讲给大家听的……我觉得我活不成了。你们把我的尸体送回连队,埋在连队前那条小河岸边吧!如果你们思念起了我,就到那条小河边去。小河的流淌声,就是我在继续给你们讲……’他吃力地仰起脸,两眼凝视着我,又说:‘排长,在我的箱子里,有一个白桦树皮做的灯罩。我请求你,帮我寻找到我的妹妹,替我转交给她。她的小名叫欣欣。大名是不是也叫欣欣,我不知道。是不是改姓了我母亲的姓,我也不知道。排长,够难找的,拜托了……她今年应该是十五岁了……’

  “当他那双忧郁而明净的眼睛闭上时,我们的哭声响遍了山林……“以后,我每次从北大荒回北京探家,途经这座北方城市,都要停留几天,寻找林凡的母亲和妹妹,却一直没找到。

  “世上有种东西,是不能随便转托的——那就是一个人的遗嘱。白桦树皮灯罩一直保留在我身边。它是用极薄的,带有美丽纹络的白桦树皮做成的。它是那么质朴,又是那么典雅,宛如一件工艺品。两年后我被连队推荐到这座城市的工学院读书,我将白桦树皮灯罩从北大荒带到了这座城市。我开始如饥似渴地读各种书。凡是我能想办法搞到手的书,我都不肯没有认真阅读就放过。

  除了读书和学习,我其余的时间,几乎都用在寻找林凡的母亲和妹妹这件事情上,却还是没有找到她们。几年来,这座城市处在动乱之中,无数的人下放了,迁移了,无数的单位实际上不存在了。没有地址,没有单位,没有姓名,只有‘欣欣’两个字,我要在这座对我来说并不熟悉的,三百多万人口的动乱的城市中寻找到她们,就像在大森林中寻找两棵没有特殊标记的树木一样难。我见到过无数个小名叫‘欣欣’的二十岁的姑娘。她们都不是林凡的妹妹。我曾在大马路上尾随过容貌酷似林凡的姑娘,我为此被公安局带走过,讯问过,遭到了种种怀疑和侮辱。

  “毕业的时候,我作出了决定,放弃分配回北京的机会,留在了这座城市里工作。我向白桦树皮灯罩发誓,一定要寻找到林凡的妹妹。将它当面交到她手里。

  我感到,我要寻找的,不仅是林凡的妹妹,也仿佛是我自己的妹妹,也仿佛是我们许许多多北大荒知青的妹妹。这件事情,成了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成了我无论如何要实现的一件事情。简直可以说,成了我始终在独自进行着的事业。我觉得我好像中了巫术。白桦树皮灯罩,也许它将成为我命运的一部分。白桦树皮灯罩,在某些人看来,可能一钱不值,但我甘愿为它继续付出很多很多。

  只要林凡的妹妹还活在这个世上,不管她仍生存在这座城市里,还是迁到别的城市去了,哪怕在天涯海角,总有一天,我也要亲手把它交到她手中……”他不再讲下去了。

  她始终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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