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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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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指的是另一种空虚,它足以造成人的灵魂死一般的寂寞,这也许是唯有我们知识青年们才会产生的空虚。我们被称作知识青年,可我们身边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一本值得我们翻阅的书,甚至,连可以引起我们兴趣的消遣和娱乐也没有。只有各种政治学习材料和《毛主席语录》。生活像一块海绵,它将我们的种种热情和愿望都吸收了,可它还是它本身的颜色。”

  “我曾亲手把这块海绵放入各种政治运动的颜料缸里,捞出来后叫别人承认它是丰富多彩的。”她不禁又苦笑了一下。

  他看她一眼,接着说:“我们连队是个新建点,离最近的连队四十多里,我是知青排长。我们太无聊了。打扑克是被禁止的,因为有的知青赌香烟。下象棋也不行。连长和指导员来到大宿舍时,发现哪两个知青下象棋,没有一次不批评:‘有这时间为什么不学毛著?’后来我们捉到了一只小鹰养在大宿舍里。白天,我们常把老职工家的小猫小狗偷偷抱到大宿舍,促使鹰与猫狗相斗,我们从中获得一种低下而可怜的乐趣。夜晚,我们打着手电,四处扒房沿,掏麻雀。我们最开心的事,就是躺在被窝里,趴在枕头上,观看雏鹰贪婪凶残地吞食羽毛未丰的麻雀。

  “有一天,鹰不见了,被一个知青释放了。这个知青叫林凡,他是我们之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我们之中最瘦弱的一个。他的脸很清秀,像南方少女。他的父亲是这座城市一位颇有名气的话剧编剧。他好像没有兄弟姐妹。关于他的母亲,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也没人问过他。他不是那种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性格的青年。他明智,他灵敏,他观察细微,他思考周密,但他一点也不善辩。他被人揶揄和讥讽时,甚至有点拙口笨舌,他还很忧郁。

  “起初,大家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离群索居,不和任何人交朋友。每天晚上,大宿舍里吵吵闹闹乱成一团的时候,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呆坐在最靠墙角的铺位,幽思冥想。他从不愿引人注意,也从不愿侃侃而谈。但当别人的什么话题使他发生了兴趣,他会从旁突然插入一两句。而这一两句,往往使大家陷入沉默,品味良久。他说过之后,又会独自进入他那种幽思冥想的境界。好像只有他自己的心灵,才是他愿意与之交谈的良友。在这种时候,大家便会觉得他身上具有某种不能不引起注意的魅力。

  “一次,全排开会讨论民主问题,谁都发过言了,唯有他独坐一隅,一言不发。我指名要他也发言,他才慢言慢语地说:‘民主对主观武断的人是极不舒服的训练。’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语调非常平淡。但这句话的效果相当强烈,全排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认为,他这句话明明是冲着我这位排长来的,瞪着他严厉地问:‘你是在含沙射影地攻击我么?’

  “他反问:‘你懂含沙射影这个典故么?’

  “我不懂。大家也不懂。

  “我和大家只有怔怔地望着他而已。

  “于是他就向大家讲述,什么什么湖中,有一种叫作蜮的怪物……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当时,我突然意识到,权力在知识面前,哪怕极威严的权力在极一般的知识面前,对于缺乏知识的头脑,也会产生动摇。

  “我大声宣布:‘散会!’从此暗暗记恨他,总想寻找机会报复他。而他,却显然并没有意识到已经得罪了我。

  “从那一天开始,我怨恨起我的父母和所有的亲人来。因为在我小的时候,他们对我的种种溺爱和娇惯,其实是在有意无意地培养我对权力的崇拜,却没有给予我一点可以充实和丰富头脑或心灵的东西。比如知识,比如文学,比如艺术。

  社会后来也没有给予我这一切对人极其有益的东西。

  “我至今仍记得一件小时候的事:袜带太紧,勒疼了我的腿,我便嚎啕大哭,满地打滚,阿姨赶紧哄我,问我为什么哭,我就是不回答。爸爸妈妈也从各自的房间跑出来问我,我仍不回答,哭得更响,闹得更凶。家人一个个都围着我,束手无策,慌慌乱乱。我一边哭,一边从指缝偷瞧着他们,心中暗暗得意。我在支配他们,我的哭闹对他们具有无比的威力。这种意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产生无比的快感。最终还是三姐聪明,放松了我的袜带。爸爸妈妈脸上都急出汗了。妈妈说:‘我儿子真凶,闹得全家人心惶惶,围着他团团转!’爸爸说:‘将门出虎子嘛!’我造成的一场风波,得到的却是赞赏之词,使我更加暗暗得意。

  “在我家的客厅里曾挂过一幅字,隶书体写的是:‘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哲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我的父亲非常珍惜这幅字,因为它是一位老书法家在他的一个生日赠送给他的。但是很遗憾,他并未从这幅字画上获得什么良好的性格。

  也没对我,他唯一的儿子的性格进行过什么良好的培养。他所珍惜的不过是书法,虽然他对书法也一窍不通。

  “接着说林凡吧!大家收工回来后,发现那只鹰不见了,分头到处寻找。林凡当众承认,鹰被他放了。他对那种弱肉强食的‘游戏’,早就表示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了。每当那时,他便在一片兴奋的叫嚷声中,独自离开大宿舍,直至‘游戏’结束才回来。他剥夺了大家唯一的乐趣,大家都很恼火。有几个知青甚至想揍他,我存心不加制止。

  “‘你们打我吧!’他环视着大家,从容而平静地说:‘你们的头脑太空旷,你们的心灵太空虚了!我常常替你们难过,难道你们自己就一点都不?那究竟能给你们带来一种什么满足呢?你们也许有一天会把一个狼崽子弄到大宿舍,把谁家的小孩偷来给狼吃!我瞧不起你们!鹰是禽类中刚勇而坚强的象征,你们为什么偏偏要欣赏它的凶残呢?难道你们谁都没有读过高尔基的那篇寓言小说——《鹰和蛇》么?……’

  “接着,他用他那种特殊的,平缓中流露出淡淡忧郁的语调,低声朗诵起高尔基的这一篇寓言小说来。

  “他的记忆力是那么惊人,我在大学里读到了《鹰和蛇》之后,才知道他当时朗诵得一字不差!然而当时并非在显示什么。他仅仅是要把他自己,也把大家带人到一种境界,使大家的心灵和他的心灵一块儿得到片刻的升华,一块儿感受文学的美。

  “他朗诵完许久,大家仍肃然地静默着。

  “我说:‘林凡,看来你读过许多文学书,你是我们之中最幸运的一个。不过生活也太不公平了!不公平的,就是应该打倒的!’

  “他愕然了,问:‘打倒我么?排长?’“我说:‘我们先不急于打倒你,你对我们还挺重要。要打倒头脑的空旷,打倒心灵的空虚,打倒精神上的无聊和庸俗!从今天起,你必须每天都给我们讲点什么,随你的便,但不讲不行!’“他听完我的话,笑了。

  “从那一天起,林凡成了我们大家所共有的,谁也无法查收,谁也无法禁读的一本书,一本《一千零一夜》……”

  他讲述到这里,停止了,问她:“能再给我一支烟么?”她马上走出房间,到客厅里去取了一支烟回来,无言地递给他。他由于内心激动,划了三次火柴,都将火柴划断了,最后还是她替他划着了火柴,点着了烟。

  虽然她始终在认真听。但听到这时,也没有弄明白那使他内心如此激动的真正原因。并根本无法预料他接下来所要讲给她听的事情。她不想问,不想干扰他的情绪。他深信不疑,他如此激动,必然是有原因的。她退回到墙边,像先前那样靠墙站着,望着他,静静地期待他继续讲下去。

  他吸了差不多半截烟,才接着说:“书,是一代人对一代人精神上的遗言,是时代的生命,是记载人类文明的阶梯。可惜我们大家当时只有林凡这一本‘书’。他把我们大家寂寞无聊的空虚的时刻,变成我们精神上获得巨大享受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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