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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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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三十支红色小蜡烛,插满一个五斤重的大生日蛋糕。 全家人围桌而坐,预备向姚玉慧祝贺生日。 蛋糕是母亲买的,蜡烛是妹妹插的。 一九七九年过去了。一九八。年的最初几天也过去了。一年的概念压缩在她返城后一晃而过的日子里,使她切身体会到了“年华如水”这四个字所包含的咄咄逼人的意味。 每人的一生中都有几个年龄界线使人对生命产生一种紧迫感,一种惶惑。二十五岁、三十岁、三十五岁。二十五岁之前我们总以为我们的生活还没有开始,而青春正从我们身旁一天天悄然逝去。当我们不经意地就跨过了这人生的第一个界线后,我们才往往大吃一惊,但那被诗人们赞美为“黄金时代”的年华已永远不再属于我们。我们不免对前面的两个界线望而却步,幻想着要逗留在二十五岁和三十岁之间。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年华,如同白天照射在墙壁上的光影。 你看不出它的移动。你一旦发现它确是移动了,白天已经接近黄昏它暗了,马上就要消失,于是你懵懵懂懂地跨过了人生的第二个界线……三十支小蜡烛,给姚玉慧的生日增添了类似宗教的色彩。望着它们所形成的一小片辉煌,充满在她心间的,不是快乐,而是无边无际的惆怅和茫然。烛光晃在她对面的父亲的脸上,父亲身穿黑色毛衣,虔诚地注视着她。她觉得父亲像个教士,虔诚的表情是故作给她看的。她明白,父亲和母亲一样,因为她已经三十岁了暗暗感到烦恼。她也知道父亲此时此刻坐在她对面,坐在母亲身旁,并非为了使她高兴,不过是为了使母亲高兴。 女儿们的十岁生日能给予父亲们以快乐。 女儿们的二十岁生日能给予父亲们以欣慰。 三十岁了而未嫁的女儿们的生日,能给她们的父亲们带来什么美好的情绪呢?母亲竟希望女儿的三十岁生日能造成一种欢娱的家庭气氛!一个三十岁的,没有工作的,对任何男人都毫无吸引力的老姑娘的生日,和这样的一个老姑娘的追悼会没什么区别,同样造不成什么富有诗意的气氛。 弟弟坐在她左边,妹妹坐在她右边。 弟弟送给她一件生日礼物——一条白色的纯毛长围巾。妹妹告诉她,那原本是他买了送给倩倩的,可是他那个瓷洋娃娃不喜欢白色,不要。 当弟弟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时,她问清价格,采取一手钱,一手货的方式接受了。钱是向妹妹“借”的。她正缺一条长围巾,省得自己去买了,返城后她最不愿涉足的地方就是商店。一个二十九岁的,不,一个已经三十岁的,没有工作的,对任何男人都毫无吸引力的老姑娘,无所谓喜欢什么颜色或不喜欢什么颜色。 女性选择颜色其实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她内心里没有色彩。 弟弟还装模作样地说:“姐你这是干吗?为什么要给我钱啊?我可是特意给你买的呀,白色象征高洁!”她听了很生气,反唇相讥:“我比你那个瓷洋娃娃更高洁?”所以这会儿弟弟多少有点尴尬地躲避着她的目光。 只有妹妹的快乐是由衷的。妹妹分明将给她过生日当成一场游戏。 妹妹比父亲比母亲更爱她。她不愿扫妹妹的兴,也不愿使父亲和母亲在此时此刻感到什么不愉快,于是她就笑,企图用虚假的笑来烘托这场家庭“游戏”的气氛。 母亲见她笑了,母亲也笑了。 父亲见母亲笑了,父亲也笑了。 她明白,父亲和母亲的笑,是向她这个长女的一种牵强的表示——证明他们作为父亲和作为母亲,对于她从今天已经三十岁了这件事,还是满心欢喜的,起码并不忧烦。她太明白了。 她也知道父亲和母亲脸上一边笑心里一边想的是什么。他们准是在想——如果有一个男人以他们未来女婿的身份在座,欢娱气氛才算完美无缺。 他们需要一个女婿比她自己需要一个丈夫的心情迫切得多。 市长家有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比普通人家有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更会引起种种闲言碎语。 她很理解父亲和母亲能够对她作出那种欢喜的微笑是多么不容易。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中很多余,忽然意识到,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完全由一个“教导员”重新变成一个女人时,她已经无形中给父母造成了很沉重的心理负担。 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返城?她想…… 妹妹迫不及待地大声嚷:“吹呀!” 她知道应该一支一支吹灭蜡烛。 她吸一大口气,噗地吹去,希望一口就将三十支蜡烛全吹灭。 可怜,只吹灭了四支。 她又深吸一口气,想再来一次就结束这场家庭“游戏”。 “嗨,别那么性急!……”妹妹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 妹妹希望玩得从从容容,郑重其事。 母亲皱起了眉头。 她赶紧笑。 我可不能使全家人扫兴,她想,我得陪全家人将这嘲游戏”进行到底。 “三十年呐,你一口气吹不灭的。”弟弟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挖苦她。 不知从哪一天起,弟弟好像与她在感情上产生了某种隔阂。 大概因为她不喜欢倩倩。不错,她承认自己对那个漂亮的瓷洋娃娃多少存在一点女性的嫉妒心理。嫉妒对方比自己年轻,嫉妒对方有一张对男性们具有吸引力的脸,嫉妒对方是个美人儿,还嫉妒对方时时处处都善于恰到好处地显示自己的美的那种无拘无束的女性本能。而她自己则完全丧失掉了这种本能,刚刚重新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性。但所有这一切嫉妒并非是她不喜欢倩倩的原因。不,绝对不是。恰恰相反,许多比自己年轻,脸蛋比自己漂亮的姑娘都能够获得她的好感。作为一个女性,她有嫉妒心理,但却从未因此而敌视过谁。 她不喜欢那个瓷洋娃娃是因为那个瓷洋娃娃居然敢对她表示怜悯和同情。 她不能够忍受这一点。 瓷洋娃娃虽不曾对她说过什么怜悯和同情的话,但那种流露出怜悯和同情的目光,常常使她想大声叫嚷:“别用这种目光看我!”谁怜悯我,谁同情我,谁就等于侮辱我!这种思想从她返城那一天就在她头脑中深深扎根了。 这乃是她——二十九岁的,不,三十岁的,没有工作的,对任何男人毫无吸引力的老姑娘的尊严。 好几次她想对那个瓷洋娃娃说:“可爱的小鸟儿,你除了可爱之外还趁什么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资本?你怜悯我同情我太不够档次!”瓷洋娃娃到家中来的次数少了,所以弟弟对她怀着心照不宣的怨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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