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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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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已经从红卫兵组织中退出来了,并且不再想加入任何一个红卫兵组织。学生惨打老师这类事,在他心中造成了很大的刺激。他不能忍受这种“革命”的行为,甘愿做一个没有组织的“散兵游勇”,可他还是整天在全市到处奔走。 哪里有演说,哪里有辩论,他便出现在哪里。在全市各处留下了许多张或者表示支持,或者表示同情,或者表示抗议的大字报。 那一天,他将兜里仅有的三毛七分钱捐献了。从市委到家,有很远的路,他连乘车钱也没给自己留下。 如今回想起来,他觉得当年自己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在那个雨夜,在这个地方,无数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工人、学生,也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而募捐的大学生如果是骗子呢?不,这种可能根本不存在。 那是一个政治的年代,即使欺骗,也更多地是在政治方面。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应该开始写写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回忆录。 让历史尽情嘲笑我们这一代吧!他想。不过我们这一代还没完蛋呢!我们还没老呢!我们不是已经又回到城市里来了么?看我们将会继续怎样生活吧!看我们将会再如何表现我们的存在吧!城市,城市,你欠我们的,你骗了我们的,我们都要向你讨回来!3一个在市委门前巡逻的武装警察,走到他身边突然问:“你老站在这里干什么?”他斜视了对方一眼,大为不敬地回答:“不干什么,就是愿意在这里站着。” 对方用警察们特有的目光审视了他一番,命令道:“走!别在这里站着!”到处都有人干涉你,这他妈的就是城市!他挑衅地反问:“我在这里站着有碍观瞻吗?”对方瞪着他,警告:“叫你快走就快走,别自找没趣!”他感到受辱了。这小警察看去不过二十来岁,长着个鹰钩鼻子。他真想使劲揪住对方的鼻子,使对方出出洋相,狼狈狼狈。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知道任性地这么做了会惹出什么麻烦。 他眯缝起眼睛瞧了对方片刻,用不屑的目光弥补了自己受辱的心理之后,才悻悻地走开。 他想到母校去看看。于是便跑着赶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乘了三站,怀着放了很长很长时期假盼望早点开学的小学生的心情来到了母校。 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滑冰场溶化了,如一个人工围造的小湖,水平如镜。他走到冰场外换鞋的木凳前坐下去,出神地注视着“湖”面。十一年没进过母校的大门了,十一年没滑过冰了。 母校——不知是谁创造的这个词,它将学生对于自己读过书的学校那种感情表达得多么准确!他耳边仿佛听到了冰球两队激烈争战的种种声音:球拍击球的声音,球拍击球拍的声音,冰刀刹冰骤停的声音,呼叫声,呐喊吉……当年,冰场曾给他带来极大的骄傲,使他在女同学面前高贵得像一位英名遐迩的骑士。 他自矜地微笑了一下,站起来朝教学楼走去。教学楼的窗框全修好了,玻璃也全镶上了。他抬头仰望着,判断和印证着哪几个窗口是保留在他记忆中的窗口——三楼,左数第四个、第五个,还有第八个,对,就是这三个窗口,当年曾用沙袋和耐火砖构筑成工事……他像个幽灵似的悄悄走人了教学楼,走到了二楼自己当年那个班的教室门外,站在门侧,踮起脚,从门窗向内窥望。 一位陌生的,很年轻的女教师正在讲代数题:“那么,我们将Y代入公式X=2Y,于是,X=7,Y=3.5……这道题就解出来了……”女教师的声音很明朗,口齿清楚。 讲得不错,没那么多费话。他给她下了一个良好的评语。 女教师瞟了一眼手表,说:“还有二十分钟,大家开始作第2和第3道习题。” 说着,用一个仿佛习惯了的优雅的动作,将半截粉笔轻轻丢在粉笔盒里,迈下了讲台。 他还希望她讲一道题,她却不再出现在讲台上。 他掏出烟盒,吸着一支烟,不死心地期待着从门窗再窥望到女教师。 他不但认为她课讲得不错,而且还认为她长得挺漂亮,不乏某种女性的风度。 从别的学校调来的?还是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在这么一位女教师的班里学习,大概每一个男学生都想争当数学课代表吧?他有点嫉妒他们。 “你找谁?” 他转过身,见是一位老校工。 “不找谁,随便看看。”他吐出了一缕烟。 “随便看看?这又不是市场,有什么好看的?还吸烟!把烟掐了!你怎么一点学校的规矩都不懂?上过学没有?”老校工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往楼梯口推他。 他掐灭烟,揣进兜里,尴尬地笑着说:“您别推我呀。要是我没认错,您是杨大爷吧?”老校工已将他推到楼梯口了,听罢他的话,不由得站住,歪着头辨认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 “我是王志松呀!当年冰球队的,您不记得了?” “我记得你干吗?”老校工对他这个当年为母校争得过无数次荣誉的鼎鼎大名的冰球队长竞毫无特殊印象,不免使他大为扫兴。 他搭讪着问:“孙老师还在吗?就是我们初三四班的班主任孙桂珍老师……” “她调走了。” “教语文的庞颖老师呢?” “退休了。” “教政治的……”他的话问一半又咽回去了——他刚才在市委大楼前还想到这位老师,此刻却忘了这位老师早已死了。 他一时觉得再没什么可继续问的了。 而老校工似乎也正希望他再没什么可继续问的了。 他留恋地回头向自己当年的教室望了一眼,默默走下楼去。 就在那个教室里,有一天,他们那个组织的红卫兵正在开会,对立派的红卫兵突然闯进来,将他们组织中的每一个人,不分男女,或轻或重地都揍了。唯独对他格外开恩,没碰他一指头。在武斗中冰球“明星”享有豁免权。 但他因为被豁免感到羞惭极了,好像自己是一个内奸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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