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雪城 | 上页 下页
五七


  经过市委大楼前,他不由得站住了。他注意到,“文革”中“市革命委员会”的白底红字的牌子,被摘掉了,换上了“文革”前的“市人民委员会”的牌子。

  还是白底红字,还是那么大小,还是挂在那个地方。两块牌子所不同之处,仅仅在于“革命”和“人民”的区别。

  但这种区别,却代表了三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文革”前——“文革”中——“文革”后,好比温度计上的“0”。

  他想:看来无论是“革命”还是“人民”,都最适合用醒目的白底红字来加以显示,都最适合那么大小,都最适合挂在那个固定的地方。他进而又联想到了代表这座城市的天鹅雕塑。它在“文化革命”中被砸毁了,人们将来还会重新雕塑一个,仍是原先那种姿态的,仍是原先那么大小的,也仍在原先那个地方——松花江畔,青年宫前。仿佛想要飞过松花江,飞到太阳岛去似的。

  一场历史性的劫难终于是过去了。他站在那里,内心已经没有了当年那种骚动,那种激情;只有一种类乎凭吊的沉思。当年他是一个中学生,如今他已经快三十岁了,早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

  2

  他不想再激动,唯愿能安安稳稳地开始生活。而且他确信,生活本身也肯定早已消耗尽了能使他和他这一代人像当年那么激动起来的力量了。那种巨大的激动,如同运动员注射了超浓度的兴奋剂以后进行的竞赛,一到终点,人就垮了。

  那是摧毁人的机体也摧毁社会机体的失常态的力量。即使生活本身仍奇异地具有着这种力量,他也不甘再为这种力量所驱使了。他累了。他曾为“革命”两个字怎样地激动过啊!可是那块被换掉的写着“革命”两字的牌子,宣告他不过是参与了一场举国癫狂的政治游戏。写着“人民”两字的牌子仿佛正睥睨着他,用嘲弄的语调在对他说:“老弟,人民万岁,不需要革命!”去你妈的“革命”吧!他想。老子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参与那种“革命”了!让没玩过的下一代再陪你们玩吧!

  如果他们还像我们这一代当年那么真诚得可悲,那么热忱得愚昧,那么激动得白白浪费感情的话!他仿佛觉得自己血管里时至今日仍沉淀着什么非血质的东西。这种东西会不会使人得心肌梗死,他不知道。但这个国家是进行了一次重大的手术才获得了转机,这他完全明白。这一页翻过去了的历史无疑是严峻的危机四伏的,但留给他这个戴过“红卫兵”袖章的人的记忆却是历历在目的被出卖被强奸般的羞耻!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在这里,在市委大楼门前,聚集过成千上万的人群,为了“革命”,以“革命”的名义展开辩论、进行演说、发生冲突乃至武斗。这台阶前的方形石砖地,曾被鲜血染红。

  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是在老师的带领之下,是他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第一次“革命”行动,一次自觉的“革命”行动。

  他还记忆犹新,那一天,全校师生都坐在操场上,听“文革领导小组”的人传达什么文件。一位教政治的老师从校园外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至,一直骑到传达者的桌子前才跳下车,他夺过话筒大声疾呼:“革命的教师们,革命的同学们,有一小撮暴徒无法无天,居然公开在市委大楼前张贴反动标语,写的是:市委不革命,就罢他娘的官!大家想一想啊,市委是在党中央领导下的共产党的市委,共产党是我们的亲爹娘,他们要罢市委他娘的官,不就是要罢党中央的官吗?我们能答应吗?他们正在烧市委大楼啊!十万火急,我们要去捍卫市委呀!革命的教师们,革命的同学们,考验我们每一个人的革命性的时刻到了!……”这位教政治的老师振臂一呼,全校师生立即响应。于是一千七百多人打着一面横幅大标语旗,浩浩荡荡涌上街头,奔往这里。

  标语旗上写着:誓死捍卫市委。

  至今他仍然认为,当时他们一千七百多人那种情绪,那种激动,那种预备以鲜血和身躯去捍卫什么的精神,是十分真诚而又十分真实的。

  没有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也许会嘲笑这一点,那就让他们去嘲笑吧,他想。某一时期的历史可能本来就是供后人去嘲笑的。那么这一时期的人们又如何能逃脱被嘲笑的命运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命。一个人的命运摆布这个人,一代人的命运也摆布这一代人。命运和心肺同在。

  他忽然有些暗暗惊诧,觉得自己的思想颇有点思想家的意味。

  命运和……心肺……不错的联系!我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爱胡思乱想了呢?他对自己有些不解起来。他反复咀嚼自己的思想,又觉得和迷信的老太太们认命的思想并没什么大区别,也丝毫不比她们深刻。

  看来我他妈的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思想家,连个平庸的思想家也不可能成为。

  他不禁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他的注意力转向了人行道上一株躯干倾斜的老柳树。

  当年,他们的队伍就是在走到这株老柳树前时,被军事工程学院“红色造反兵团”的红卫兵们拦截住的,他们那条横幅大标语也被扯掉了。

  “十九中的老师和同学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的,为的是将各盛市、地、县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从党的领导机关中清除出去!你们一不捍卫党中央,二不捍卫毛主席,却要誓死捍卫被一小撮赫鲁晓夫式的野心家、阴谋家所盘踞所把持的市委,你们意欲何为?难道你们要与党中央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对抗吗?!……”一个军工“红色造反兵团”的红卫兵就爬在那株老柳树上,手持话筒慷慨激昂地对他们演说。

  那时,红卫兵运动刚刚在这座城市的几所重点大学里兴起,他们那所中学还没有成立任何红卫兵组织。

  身穿军装、腰扎武装带的军事工程学院的男女红卫兵们,虽然不戴领章帽徽,但却一个个英姿飒爽,斗志昂扬,豪情勃发。在他们这些中学生们看来,对方真像一批十分年轻的革命家,像电影《青春之歌》里的卢嘉川们,像“五四”运动时期和“一二·九”运动时期的革命学生领袖们。敬意从中学生们心底油然而生。

  那个演说者的话语是怎样地征服了他们这些中学生啊!是啊,一不捍卫党中央,二不捍卫毛主席,一千七百多人只打了一条横幅标语,却写的是“誓死捍卫市委”,多么荒唐的行动!而且更主要的是,市委大楼并没有在熊熊燃烧,不过有一条“火烧市委”的竖写标语从楼顶垂下来。

  他们感觉到自己受蒙蔽了,上当了,扮演了与“革命”背道而驰的不光彩的角色。

  那个爬在树上的演说者以充满革命正义的声音高声疾呼:“革”命不分先后!造反不分早晚!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于是他们一千七百多人的一支队伍,就在一阵阵“革命”的口号声中,四散而溃……那一天,他心里怀着一种真实的羞耻感回到家里,将自己的校徽从衣服上拽下来,扔进了炉子里。

  他耻于再佩戴十九中学的校徽。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那位教政治的老师,成了全校学生的罪人。每一个十九中学的学生都认为他是败坏了十九中学声誉的人,不可饶耍他似乎也知道了这一点,再也没在学校里露过面。

  全校第一个红卫兵组织宣布成立那一天,传来了他在家中上吊自杀的消息……也是在这个地方,在一个秋雨潇潇的夜晚,一名大学生以悲愤的语调向人们进行演说:“革命的市民们,革命的群众们,‘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是在我们的浴血奋战中诞生的!可是,东北的新曙光刚刚升起之际,‘革命委员会’竟指使一伙武斗暴徒,向我们,曾为它的诞生浴血奋战过的造反派战士,发动了有预谋有部署的突然袭击,抓走我领袖,捣毁我总部,打死打伤我战友,妄图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兔死狗烹,狼子野心何其毒也!……我们现在以革命的名义,以我们死难战友的妻子、孩子、父母和一切亲人的名义,向全市人民募捐!……”那个大学生的形象,至今印在他记忆中,难以被时间抹去:戴眼镜,头缠纱布,没穿雨衣,一绺湿发贴在额前。路灯将他的脸映得异常苍白,雨水顺着他的衣裾往下淌。还有两个女大学生,抬着一个大笸箩。也没穿雨衣,在潇潇秋雨中肃穆地站立着。

  “为了失去父母的孩子们,为了失去儿女的父母们,为了失去丈夫的妻子们,我们向全市……”悲愤的声音,在夜空回荡。

  一支哀默的队伍从人群中穿过。他们肩上抬着担架,担架上盖着白布,白布下显出僵硬的尸体的轮廓……一只只手,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老人的手,孩子的手,纷纷伸向那个大笸箩……拾元的,伍元的,贰元的,壹元的,伍角的,贰角的,壹角的,伍分的,贰分的,壹分的……在那个夜晚,究竟有多少人,将多少钱投入了那个笸箩?一个永远不被人知的数字。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