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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6

  他不安地打量这间狭窄的屋子。家具很破旧,但摆得很齐整。

  他曾怀着各种复仇的动机,闯入过无数个家庭。他具有着一种特殊的心理反应,凡是跨进那些和他家的状况类同的人家,他心中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与这一家人的贴近感。他对生活的观察经验告诉他,谁家有女儿,谁家便干净清洁些。

  他不禁朝挂在墙上的那少女的书包看了一眼。她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他妈的什么人都幸运地有个姐姐或妹妹,生活太不公平了!他这时才发现了床上的孩子。那孩子已将小被蹬开,两条小腿轮番向空中踢,咂咂有声地吮着指头,吮得有滋有味。一个大胖小子。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那不,原是有扇窗子的,街道要盖一个公共厕所,盖得离哪家近了,哪家就闹事。后来就盖在咱们窗前了,那时候志松还没返城呐,家里就我和他妹妹。咱们老实啊,不敢像别人那么闹事,我和他妹就捡了些碎砖头,把窗砌了,街道上过意不去,给开了个天窗,还给了五十元钱。钱,咱们是没要,咱们又不是图的钱。不过想着有个公共厕所,街前街后,左邻右舍方便些……”一边说着,一边从小橱里端出盘瓜子放在桌上,又说:“嗑吧,这是过年那每人一份儿。志松早回来几天,还能多一份儿!”见他不去动,就抓了一把给他。

  他只好用左手接过去。

  “这小东西啊,一醒了就蹬啊踹啊的,没个消停的时候!”老太太又去给孩子盖小被。

  “赶快离开!”他第三次命令自己。

  老太太给孩子盖好小被,在炕沿上坐下,双手轻轻按住孩子的两腿,望着他,问:“你和我们志松一个连?……”看来她有不少话,想跟什么人唠叨。

  “哦……是……”他哑声回答,觉得嗓子很干,直想逃。他往起站了一下。

  “你怎么不嗑爪子呀,是和我们志松一批返城的?”他不得已又坐了下去。总不能像个贼似的逃掉,得走得体面点。他这么想,便对老太太点了一下头。

  “唉……”老太太长叹一声,愁容满面地说,“你们这些孩子啊,可真让当父母的操不完的心啊!你们在北大荒的时候,当父母的昼盼夜盼,盼着你们有一天能返城。这不,你们忽拉一下全回来了,一个个老大不小的,家里没个住处,自己没个工作,待业到哪天是头哇?你们好几十万,城里一下子也没那么多现成的工作让你们干呀!听街道的干部们开会时讲,城里还有十多万待业的呢……”那少女进屋了,打断老太太的话说;“妈你又叨咕,好像我哥返城了,倒给你添了愁根似的!”边说边俯下身去逗弄孩子。

  “妈,您瞧他笑呢,他笑呢!你可真好玩啊!不许吮手,不许吮手,不许……”少女喜欢地想将孩子抱起来。

  “唉呀烦死了!他又没哭,你抱他干什么!”老母亲推开女儿,望着他这位“客人”继续唠叨:“愁不愁死!我们志松还抱回一个孩子,说是和他同连队一个知青的孩子,托他抚养的。他又不是个结了婚的女人,怎么就能代人抚养孩子呢!我听了就有点不相信。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真是犯疑啊!可儿子大了,也不好追三问四的了……““妈!……”女儿制止母亲说下去。

  “别管我!对你哥一个连队的人说,又不是对外人说。”老太太抬了一下手,那孩子又将小被蹬开。老太太连忙再给孩子盖好小被,仍旧用双手轻轻压住,望着他说:“你大概准能知道点底细吧?要是知道,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娘。无论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大娘都不会责怪志松的……我这当妈的,天天给这孩子喂奶喂水,洗屎布洗尿布,心里边却一片糊涂……我……我不好受哇……”老太太扭过脸去。

  “妈,瞧您!……”女儿搂着母亲的肩膀,用自己的手去擦母亲脸上的眼泪。

  老太太轻轻推着女儿:“劈柴去,去!”

  “斧头让木柴夹住了!”女儿小声说。

  “我帮你拔出来!”他一下站起往外就走。

  他走到院里,少女也跟到了院里。他往院外走,少女叫住了他:“哎哎,你这个人可真是的!不帮我把斧头拔出来了?”他犹豫一下,弯腰用双手握住斧柄,连同夹住斧头的那块木柴高高举起,狠狠砸下,几下便将那块木柴劈开了。他扔下斧子,直起了腰。

  “看来劈柴你还挺行的呢!”少女对他大加夸奖,发现从他兜里掉到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欣赏了一会儿,奇怪地问:“你身上带着它干什么?我哥哥也有一把,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不过没有鞘。”

  他默默从她手中拿过匕首,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你的腿,是在北大荒受了伤?”少女低声问,跟在他身后送他。

  他还是一言不发。

  少女将他送出小院,依着院门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哥哥回来后,要不要告诉他去找你?……”他完全可以一言不发地就那么走掉了。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竟站住,回头望着她,说了这么一句:“不必告诉他,我会再来找他的……”说罢,颠着脚步走了。

  他刚刚拐过这条不成其为街的街口,迎面碰上了他要实行报复的人。

  他们像棋盘上互相逼住的两个卒子。

  他右手插入了衣兜。

  “我想到你可能会来找我的。”王志松直视着他,“我听说过你从前大名鼎鼎的绰号。”

  他心中的仇恨,刚才在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似乎被一个老太太唠唠叨叨的话和慈祥亲切的对待平息了许多,由于面对面地遇到王志松,又倏然增强起来。他插在衣兜里的右手紧紧握着匕首柄,踮着脚,一步步向对方走近。

  王志松不动,直视着他,毫不畏怯地说:“离我家太近了。”

  他站住了。一时不明白王志松这句话的意思。

  “也许熟人看到,会跑到我家去告诉我母亲和我妹妹,她们会受到惊吓。”

  王志松镇定地解释。

  孝子之心无论在任何时刻都具有打动人的力量。郭立伟的心弦像被谁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对方的母亲刚刚还把他当作“客人”,唠唠叨叨地跟他说了那么多不见外的话,他不能不考虑对方的话。

  “我们到路基那边去!”他低吼了一声。

  王志松朝路基望了一眼,点点头,转身踩着碎石蹬上了路基。

  “是好样的你别溜!”他紧跟在王志松身后。

  一个正常人的蹬坡速度毕竟比一个颠足者的蹬坡速度快得多。王志松听了他的话,等着他跟上来。

  他们差不多并肩蹬上路基,同时跨过铁道,走下路基另一侧。

  他脚下碎石滚动,差一点使他重重地跌倒。王志松伸出一只手,及时扶了他一下,他才没有滚下路基去。

  当他们的双脚都接触到地面后,又开始互相盯视着,对峙着。

  一阵长久的沉默。他握刀柄的手出汗了。

  他无法忍耐这种沉默,终于爆发般地吼叫起来:“你他妈的动手哇!”

  王志松的眉头耸了一下,说:“你打不过我,何况是你找到我头上要打架的。”

  王志松的话刚说完,他便凶猛地扑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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