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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还有那副对联,是他央人为哥哥嫂子写的……然而昨天,那三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像复仇三女神蓄谋降临,将哥哥婚礼的喜庆气氛一扫而光,将他已用想象勾勒出了轮廓的一幅非常美好非常和谐的生活图画撕毁了。他仇恨而幻灭地预感到,她——那个他见第一面时就产生了亲近感与敬爱的姑娘,那个叫他一声弟弟就令他内心里产生一阵激动的姑娘,将不再可能成为哥哥的妻子,不再可能成为他的嫂子。在这院子里烧毁的花圈,难道还不足以宣告,没有结束的婚礼不过是一场戏么!他们追悼什么呢?一个人不必有很复杂的头脑也会得出判断,她和那三个“不速之客”间,肯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甚至包含着丑恶因素的关系。

  这种推断彻底捣毁了她在他心目中已经占有已经巩固的重要地位,使他对她产生了如同对他们一样的仇恨。在花圈带来的无法洗刷的耻辱之上,还要涂一层鲜血造成的惊人色彩!他郭立伟忍受了这个,还有何脸面出入家门?还有何脸面走在这一条胡同中?他要为自己也为哥哥雪耻。

  他昨天跟踪过那三个返城知青,记牢了那个“黄大衣”家的街道和门牌号。

  他掐灭了烟,从沙发上站起身,朝门后瞥了一眼——他的手杖从前一向挂在那里,如今墙上只有悬挂过它的钉子还在。

  他走到门口,复又站住,转身用一种眷恋的目光打量这小小的失去了真正意义的新房。每一件家具都对他进行着缄默的讽刺。

  他不能够理解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还要在医院中守着她彻夜不归?她步入他们兄弟俩的生活,不过像一颗有毒的果子掉落在孩子的衣兜里。他心中产生了一个决斗者离家时那种又是刚勇又是苍凉的情绪。或者是他的血溅到那个人身上,或者是那个人的血溅到他自己身上,总之刚才他磨过的匕首要饮血。两种可能,一种结果——他今天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难道他当年没与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一同摔死,就是为了再蒙受一次奇耻大辱,再进行一次血腥的复仇么?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人的命是很厉害的。他想:我逃脱不了它的摆布,但我可以和它同归于尽!他猛转身迈出了家门……他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人很多,彼此紧靠。

  一个与他贴身站在前边的女人扭过头,尖声嚷:“你怀里揣的什么呀?顶在我腰上!”

  “刀!”他瞪着她,恶狠狠地回答。

  她哆嗦了一下,胆战心惊地将头转回去,再也没扭过来一次。

  紧贴着他的肥胖的后背,停止了挤动,变得像块牢牢立着的面板似的。

  但周围的几个人却向他转过了脑袋。他的话产生一种效果,他的表情加强了这种效果,他周围一阵胆怯的安静。

  下车时,售票员伸着一条胳膊拦他:“票……”他仿佛没听明白,瞪着售票员。

  售票员见他那充满杀机的神色,也像那个女人似的哆嗦了一下,立刻缩回手臂。

  光明街十七号——他牢牢记在心里的住址。他跨过马路,拐过一个楼角,朝这住址走去。

  他在一间铁道旁的小泥房前站住了。

  这一带的房子,都很矮很破,离铁道很近,可以说就在路基下。

  垫枕木的碎石块儿,滚到了每一家每一户的院门前。这是一条不成其为街道的街道,土坯的,木条的,锈铁片对付着围成的小院,仿佛在象征性地保护着那些破屋矮房。

  他斜靠着小泥房的土坯围墙,背风划了一根火柴,吸起烟来。

  他一手夹烟,一手插在袄兜里。带鞘的匕首五寸长,他将露出在兜外的匕首把掩藏在袖子里,一秒钟内他就可以刀出鞘。

  小院里的屋门开了一次,从屋内传出一阵响亮的婴儿的啼哭。

  屋门顷刻关上,婴儿的啼哭被切断了。有什么人在院里劈柴。劈几下,喘息一阵;喘息一阵,又劈几下。

  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奇怪地问:“你找谁呀?”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那少女疑惑地打量着他,推开小院的门,走了进去。

  “妈,咱家院门外站着一个人,我问他找谁,他不说话,可还守在那儿不走。”

  “找你哥的吧?”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谁知道!不进屋就让他在那儿等着好了……”屋门又开了一次,显然那少女进屋去了。

  “这丫头……”老太太嘟哝着。吱呀,慢慢推开院门,问他:“你可是找我们志松?”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是找别人?这一片的人家没有我不熟悉的,你若找不着哇,只要有个姓名,我领你去。”

  “我就是找你儿子的!”他本想暂时离开,可竞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说了他也并不后悔。他想:明人不做暗事。

  “那还不快进屋?大冷的天,别在外边冻着啊!”老太太没听出他的口气不对头,往小院里推他。

  他身不由己地被推进了院子。老太太一边拍打他身上靠的土,一边继续往屋里推他。

  那少女从屋里走出来,瞥了他一眼,抿着嘴一笑,蹲下身去,从地上拿起斧子,接替她的母亲劈柴。

  他又身不由己地被老太太推进了屋里。

  屋内光线很暗。他刚一迈进屋时,不能适应光线的反差,只觉得眼前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门口,怕撞在家具上,老太太却抓住他一只手往前拉他。

  双眼很快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厨房和正屋子之间没有门,只有门框。破旧的门帘撩在门旁。屋里有扇窗,却不知为什么用碎砖砌上了,还没有抹上墙泥。屋顶开了一个天窗。天窗被外面的阳光所照,厚厚的窗霜正在溶化,往下滴水。天窗四周吊着几个罐头瓶接水。瓶中所接的水或多或少,水珠滴在瓶内,那声音也就不无区别,奏着单调的音乐。

  几分钟之前,他,这个专执一念的复仇者,是绝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迈人这个人家的门坎的。但是这会儿,他鬼使神差地成了“客人”。

  “他妈的这么个老太太……”他对自己有点恼火,他神色冷峻地站着,右手仍插在衣兜里,更加谨慎地用衣袖掩藏着匕首。

  “我们这个家呀,生人进屋哇,就像落在地窖似的!”老太太自言自语,用衣袖将唯一的一把椅子擦了一遍,对他说:“坐吧,孩子。”

  椅面并没有灰尘。老太太不过是用那一分明习惯了的动作,表示待人接物的热情和诚意。

  他不坐。他心中暗暗命令自己:“赶快离开!”

  “坐呀!”老太太又对他说,并又用衣袖像刚才那样擦了一遍椅子,然后慈祥可亲地瞧着他。

  “赶快离开!”他第二次命令自己。但他的意识却违反了理智,在老太太那种母亲般的目光的注视下,他身不由己地坐下了。

  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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