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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营长经常打老婆。某些老婆,是天生需要经常被丈夫们捶捶打打的。营长的老婆就属于这一类老婆。都说山东女人勤劳,那女人却懒得出奇。除了做饭,任什么家务活也不干。而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做的地步,则完全是因为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吃的地步。营长家里很脏,脏得他羞于让别人到他家去。

  那女人比营长小十三岁,正是心猿意马的少妇年华。营长没本事拴住她的性情,她便渐渐自己悟会了一套倚门卖俏的手段,干起了陈仓暗度的勾当。丑女人生出这种心思,也会有饥不择食的男人闻腥而至,何况那女人不丑。一张黑红的瓜子脸挺端正,不胖不瘦的身材挺苗条,再加上一双善于投出色饵的眼睛,无异于向男人们打出块招牌——“愿者上钩”。

  皇后风流,就有偷香窃玉的国手。营长的老婆不正经,就有敢冒营长之大不韪的色鬼。营长前脚出门,那女人后脚也出门,打扮得整整齐齐,油头粉面。营长往东,她往西。营长往西,她往东。

  挎着个小篮,上山去采“木耳”,采“蘑菇”,采“猴头”。一采一天。

  回来的时候,衣扣也缺了,头发也乱了,疲惫不堪却兴致勃勃。

  于是营长家里的木耳、蘑菇、猴头就多起来。多得营长经常送给回城市探家的营部机关知识青年。

  于是营长就不愁没有佐酒的菜了。

  于是营长就觉得自己的老婆也可爱起来。

  终于有一天营长吃出那木耳、蘑菇、猴头滋味不对,插上家门将老婆狠狠治了一回。那女人从窗口逃出,一路奔到营部,风风火火,大哭大闹。

  营部只有她一个人,正在记录团里的电话通知。

  她只好放下电话劝那女人安静下来。

  那女人便坐在她对面,像面对一位法官,抽抽搭搭地大声诉苦。

  “哪个男人像他?从我嫁给这土鳖,他就只会老一套!……”

  “什么老一套啊?”她不懂,却觉得有义务替营长教育那女人一番。

  “恩爱夫妻,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晚上,总得换个花样吧?可是他……就会老一套……完了事,背过身去就打呼噜,鸡鸭踩蛋还扇扇翅膀叫两声呢!……”那女人却不知羞耻地给她上了一堂房事课。

  “你!……你滚出去!”她觉得脸上要着火了。

  “你是教导员,营长打我,我不找你找谁?”那女人振振有词。

  她跑出了营部,跑到老远老远的地方,跑到小河边,在一棵大树下默默站立了许久……第二天营长见了她的面,还奇怪地问她脸色为什么不好了。

  她说没什么。

  营长就吸烟。吸了一支,接着又吸一支。连续吸了好几支,才吞吞吐吐地对她说:“小姚,我家那贱女人找你哭闹来了?那骚货,就该一棍子打断她的腿,叫她往后看得见山,上不了山!”

  “营长,我……得去问问打字员,团部的电话通知打印出来没有……”她欲借故走开。

  营长却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恳求地说:“小姚,昨天那事,你可得替我遮掩啊!传出去,我这营长没脸当了!……”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觉得面前这个山东大汉非常可怜。

  她暗中进行调查,将与营长老婆有瓜葛的那几个男人,发配到了很远很远的山沟连队。她并未向他们作任何解释,他们心虚,也不敢表示出任何不满。她第一次觉得,权力有时候并非可恶的东西。那也是她第一次没与营长商量,便果断地行使了教导员的权力。

  毛衣断断续续地织。织成后,营长已打发老婆回山东探家去了。

  毛衣是灰色的,粗线的,平针织的,又紧又厚,肯定很暖和。她没织花样,倒是想织,不会。她还是到了北大荒才跟同宿舍的姑娘们学起织毛衣来的。当上了教导员后,就再没摸过织针。以前她认为女教导员静静地坐在某处运针走线,如果被谁看见了,是有点大煞风景的。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将《毛泽东选集》或马恩列斯原著翻开,放在膝上,似看非看,似读非读,似动脑筋钻研又根本不是在动脑筋钻研。其实她一翻开那些领袖们的著作就头疼。

  因为她已经通读过数遍了,获得过三次通读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的荣誉。

  一次是营的标兵,一次是师的标兵,一次是全兵团的标兵。并没有谁要求她必须手不释卷地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是她自己这样要求自己。当上了标兵,就得努力争取永远将这个角色扮演下去。标兵一旦不再是标兵,也就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再是了。那是非凡的苦难。某团的一位上海姑娘,连续两年获得了标兵的荣誉,第三年没被评选为全兵团的标兵,自杀了。她一想到这件事心就抖。她知道这样的事一旦降临到自己身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不仅仅失去了个人的荣誉,而且也破灭了她那个团、她那个师的各级首长对她抱有的希望。群众也会对她另眼相看。

  标兵——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图腾,是群众心理的需要。没有的地方,没有的人群中,群众会造出来一个。这图腾一旦失去了光环,群众会再造一个。而失去了光环的那一个,就成为过了时的徽章。没有一颗坚强的心是经受不住这种摆布的。她有时不但害怕自己,也害怕群众。她常常感到人人都像自己一样,变得那么混账!连续——这个词,应用在化学和物理学中,就产生核反应。作用于一个人的心理,就很可能促使一个人去死。

  3

  在兵团颁布选举全兵团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动员令之前,她就知道,师首长给团首长打来了长途电话,说她是全师最有希望被选为全兵团标兵的青年干部,关心地询问到她一年来各方面的表现和工作情况。

  团长也给营长打来了电话,说:“姚教导员要是在选举之前出了什么差错,我撤你的职!”营长将团长的话转告了她,并且当天就将七连和九连的两个“秀才”调到了营部,整天关在屋里写她的事迹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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