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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营长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乱他妈的争个什么劲儿!男人不就是多那么三两肉,女人不就是少那么三两肉吗?让教导员决定!教导员点头,就加上。

  教导员摇头,就不加!教导员也代表我的意见啦!”真是莫大的荣幸啊!营长在任何问题上,一向都很尊重她的意见,一向都有意建树她的威信。

  于是所有男人们的目光都注视在她脸上。

  她当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朝脸上涌……

  只有特殊情况下,比如要选派代表参加什么隆重的会议,名额中强调一定要有女代表,她的性别才在特殊的情况下有了特殊的意义。

  营部搬家时,她在连队蹲点,是话务员和通讯员替她搬的东西,结果将她的一本厚厚的日记丢失了。整本日记都是写给一个人的信,写给“简”的信。二十一封半。

  日记终于是找回来了,但已不知被多少人看过。她为此对话务员和通讯员大发了一顿脾气。

  不久,许多人都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教导员害了单相思,爱上了一个姓“简”的。议论最初在营机关范围内传播,后来就蔓延到了离营部较近的几个连队。有人甚至怀着某种低俗的兴趣暗中调查了解。在全营也没查出一个姓“简”的男性,只查出三个姓钱的,其中一个还是老头。于是“简”像一个具有神秘色彩的影子,伴随着她出现在各处,接受众多不可思议的目光的检阅。

  营长不得不找她谈话了,开门见山地问她:“简”是谁?她镇定地回答: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她怎么可能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呢?营长不相信她。这太荒唐嘛!“那么,你解释解释,那本日记是怎么回事啊?”营长刨根问底。

  怎么解释?没法儿对这个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山东大汉解释清楚。

  她反问:“你也看过我的日记了?”

  营长摇头,说没看过,听传的。

  她心中有了底,现编现讲,说那本日记,并不是她的,而是她小姨的。说她小姨是某出版社的外文翻译。说日记上写的是小姨翻译的最后一部书的手稿,没译完,小姨就生病死了。说她保留这本日记,是出于对小姨的怀念。

  营长完全相信了她的话,营长在任何事情上从未怀疑过她的话。营长相信她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因为营长认为他太了解她了,怀疑她就等于怀疑自己。营长从不怀疑自己。

  营长在全营机关会议上替她辟谣。大发雷霆,说要追查造谣者和传谣者,严加惩处。说造教导员的谣,就等于造他营长的谣。

  2

  “我最了解教导员!教导员爱上什么人,我能不知道么?她能不向组织汇报么?组织能不掌握情况么?组织能不对这个人进行各方面的了解么?教导员若爱上什么人,不像你们所想的是件简单的事!他妈的谁今后再敢说一个‘简’字,我割掉他的舌头……”营长是好意,绝对的好意。营长维护她的尊严和形象不受谣言伤害,正如维护他自己的尊严和形象一样。

  关于小姨的感伤而富有人情味的谎话,由她的入党介绍人之口,当众重讲了一遍。所有的人似乎都相信了,几个人的头渐渐低了下去。

  她就在营长身旁,正襟危坐,神情庄重。她不得不摆出一副受到无端伤害然而宽容为怀的样子,迎视着种种对她表示歉疚的目光。

  她心里却非常难过。那是一种不得不以庄重的神情去加以掩饰的难过。她那么轻易、那么成功地欺骗了营长,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又那么严厉、那么无私地欺骗了更多的人。为了什么呢?究竟是为了“简”,还是为了爱?也许仅仅是为了维护一位女教导员的中性的形象!那一天,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怜悯,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我已虚伪到了怎样的地步啊!我已变得不是我自己了!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心中时时感到空虚?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多么希望别人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我?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我多么嫉妒那些漂亮的、开朗的、魅力迷人的姑娘,幻想像她们那样,无论出现在哪里,都能吸引众多小伙子爱慕的、而不是准备接受批评的目光;幻想像她们那样被英俊潇洒的青年苦苦追求,幻想像她们那样暗中交换小伙子们写给她们的情书看,与情人偷偷幽会在小河边或桦林中?为什么没有勇气当面对营长宣告:“你根本不了解我!庑┧枷耄幽且惶炱穑既绻腥绺畹卣勰ニ牧榛辍?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中,她开始正视自己的灵魂。

  从别人的眼中,她看清了自己。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于“简”的那种依恋,那种沟通,是一个女人与自己封闭的心灵的沟通,是一个女人对女人本应具有的一切的依恋。不幸的是,她更想成为一个女人。而别人和生活要求她迫使她成为一个教导员。“简”是不漂亮的,她也是不漂亮的。

  “简”不是十九世纪英国穷牧师女儿的影子,“简”就是她自己。

  “把外表的虚饰当作真正的价值。让刷白的墙壁证明洁净的神龛……”直至那一天她似乎才真正对《简·爱》这一本书中的这一句话有所理解。

  “简”却比她还要幸运些。“简”心中有一位罗切斯特先生。她心中只有女人的孤独,还有那些政治思想工作条例……那一天她将日记烧掉了。

  谣言被权威消灭了。

  灵魂被思想灼焦了。

  营长以为一场庸俗无聊的风波已经过去。

  而她却缩人自己的灵魂之中更加不敢钻出来。

  她给营长织了一件毛衣,为了表示对于一位监护自己的党内同志的感激。无论如何,营长毕竟有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求她对他表示感激,但营长从未向她或向别的什么人流露过这种要求。帮助青年干部树立威信,树立尊严,这是营长视为己任的。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应该具备的好品质。有了什么责任,营长总是挺身而出,将她护在身后。有了什么获得荣誉的机会,营长又总是毫无怨言地,非常真诚地将她推到前面。

  无论如何,营长是位好营长,好党员,好干部。营长的的确确有许多值得她学习,值得她尊敬的品质。

  但营长却不是一位好丈夫。好营长与好丈夫在生活中往往不一定那么和谐地统一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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