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雪城 | 上页 下页


  “你他妈快下去,还啰嗦什么呀!一会儿下不去啦!”

  “好,我下!……”

  “哎!你小子长点记性,往后别再顶撞当官的!千万记住啊!”

  “记住了……”最后这一句话,已是哭着说出来的了。

  肃立在安全线以内的站台工作人员,听到车厢里的哭声和告别的话语,也一个个为之动容。他们对挑衅性质的咒骂,保持着可敬的默然。

  广播员又开始了她那种至亲至爱的、安定人心的广播:“返城知识青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由于接你们的亲人很多,站台容纳不下,为确保车站的正常秩序,我们一律不放人本次列车的接站者,请你们谅解。站台工作人员,将协助你们出站……”她那温良悦耳的声音,并没有起到什么安定作用。列车还未停稳,就有人跳到了站台上。

  手提包、行李捆、小木箱、网兜,各种各类物件,纷纷从车窗扔出,散乱地落在站台上。车门开处,如水闸提起。这时的列车,宛若每一节车厢都发生了猛烈的爆炸,知青们仿佛是被爆炸力从窗口和车门抛射出来的一般,片刻拥满了站台,将由站台工作人员组成的蓝色“散兵线”冲垮了,裹卷走了。也将由铁路警察组成的白色警戒线冲垮了,裹卷走了。几个被摔破的手提包内装的是面粉和黄豆。面粉在千百双鞋的践踏之下,像石灰一样飘飞起来,造成一片白色的粉雾,与满天雪花搅和一起,许许多多的人踩在滚珠似的黄豆上,一片片滑倒,站台上乌烟瘴气。

  潮头一般的人流势不可当地涌向出站口……出站口的钢网铁门还没来得及打开,在这股人流的冲击下,手指粗的铁链,铿然有声地断了!站内站外一片呼喊声,一片嘈杂声,一片无法平定的局面,一片激动的骚乱,一片骚乱的激动,升上广场夜空,震颤着,缭绕着,交织着,扩散着……城市突然睁开它的夜眼——两只安装在车站大楼顶上的备战时期的探照灯,它射出雪亮的巨大光束,往人群中交叉地扫来扫去。它似乎想要威胁人们。

  一九七九年冬,在那些千百万知识青年大返城的日子里,对每一座十一年前将十几万、几十万知识青年欢送到农村或边疆的城市,对每一个将儿子或女儿打发到农村或边疆的家庭,都是一些同样严峻同样不得安宁的日子。十一年前送走的愈多,十一年后负担得愈重。对一座城市是如此,对一个家庭也是如此。

  整个列车上只有一个人还没下车。一个女知青。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神色麻木,从窗口呆望着混乱的站台。打扫卫生的乘务员踢踢她的脚:“你要住车上呀!”她走出车站后,人群已开始朝四面八方流动。呼儿唤女,喊姐叫弟的声音涛叠浪涌,表达出难以描绘的兴奋和极乐之悲。

  城市的夜眼雪亮雪亮。扫过来了,又扫过去了。

  3

  “姐姐!姐姐!孙玉蓉!……姐姐!……”在所有的呼唤声中,一个少女的叫喊显得格外尖脆,格外悲凉。悲凉中隐含着凄怆。她循声望去,见一个穿着肥大“棉猴”的矮小身影,逆着四散的人流被冲撞得左旋右转。那少女的叫喊声就是这“棉猴”发出的。

  少女的身体一定很瘦弱,几乎整个被包裹在“棉猴”之中。“棉猴”显得那么空荡,仿佛它具有神奇的魔法,在自行移动。

  “姐姐!孙玉蓉!孙玉蓉!……”尖脆的叫喊声沙哑了,在拖得很长的尾音的过渡之后,变成了茫然的哭泣。

  孙玉蓉——这个美好的符号所代表的姑娘是谁?为什么没有赶上这次“知青专列”?临时改变了返城的日期?返城之前出了什么意外的事?她在火车上听说,某团的一辆客车,开往火车站途中翻下一座桥梁……她心中替那少女预感到一种不幸。她望了那少女许久,直至那少女在人群中隐失了,才回过头,随着人流向前走。

  她撞在什么人身上了,定睛一看,见是一对老夫老妻,互相挽着,像一高一低两块并立的太湖石。他们在寒冷中抵挡着人流的冲撞。他们不呼唤,不走动,就是那么寂寂地、互相依靠地、一动不动地伫立着。那又瘦又高的老人,端正地高举着一块丁字木牌。如体育运动会的引领员。木牌上面写着:“赵运祥和赵运瑞,爸爸妈妈在这里!”是毛笔字,笔力雄浑,看得出有很深的书法功底。

  老人那张清癯的脸,在她心中留下了一见难忘的印象。那雕刀镂刻般的皱纹,那目光凝滞的眼睛,那结霜的胡须,那双没戴手套的、高举着木牌的、无疑早已冻僵的手……她心中倏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动,很想用自己最大的声音替这老人呼喊几声:“赵运祥和赵运瑞!……”然而她将自己这种冲动压制下去了。她低低地对他们说了一句:“对不起……”从他们身边绕过,又向前走去。

  在火车上,她非常非常思念家庭,思念父母和弟弟妹妹,希望站着打个盹之后,一睁开眼睛就到家了。但此刻,当她的双脚踏到了这座城市站前广场坚硬的、铺雪的路面时,她却并不那么想立刻回到家中了。她倒很想在这里留一阵,为的要最终看到,那两位老父老母是否接到了他们的两个儿子,那穿着肥大棉猴的瘦小少女是否接到了她的姐姐……有人从治安警察手中夺过了手提话筒,盲目地呼喊他要接的人的名字。治安警察夺回了话筒,将那人朝一辆警车拖去。

  于是有几个返城知识青年拥了上去,于是又有几名治安警察拥了上去,于是一阵斥骂,于是一场厮打,于是响起了警笛声……十几辆摩托开过来,包围了广抄……广场上的人渐渐四散得稀少了,剩下的几百人还聚集在出站口。钢网铁门已重新锁上了,站台内空空荡荡。铁门外的人,却仍怀着不泯的期待扒着钢网朝站内张望……她再听不到那少女喊叫姐姐的尖脆嗓音了。她不由得转身寻找,见那一高一低两块僵立不动的“太湖石”旁,多了一个“石猴”。

  那瘦高的老人一条手臂紧搂着那少女的肩膀,那少女则替老人举着木牌,努力举高……呵,你这期待的老父亲哦!呵,你这期待的老母亲哦!呵,你这期待的小妹妹哦!呵,你们迟归的儿子和姐姐们哦!但愿他们都没有乘坐那辆翻到桥底下的公共汽车……她心中一阵难过。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两位老人,你们回家去吧!小妹妹,你也回家去吧!你们的儿子和姐姐是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据说那座桥四米多高,汽车的大部分砸进了冰河。

  “姚玉慧同志,姚玉慧同志,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二团七营教导员姚玉慧同志,听到广播后,请马上到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下,那里有车接你,那里有车接你……”车站广播员那种至亲至爱的声音始终如一。

  她迟疑了一下,朝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快步走去。这座碑,曾被用一块巨大的帆布从上至下罩了起来。如今,它也像许多受迫害的人一样,获得解放,重见天日了。望着它,她心中油然产生一种亲切感。它是代表这座城市的标志之一。

  她知道,这座碑得以重见天日,是自己的父亲——粉碎“四人帮”后由中央任命的市长亲自作出的决定。看来父亲的性格在十年政治风云的浮沉中一点都没有改变,还是那么敢为敢当。她替自己的父亲骄傲。

  它是历史。她想。将历史罩起来,这是多么滑稽可笑多么愚昧透顶的行径!同时她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惆怅。父亲又作了一市之长,而她自己却再也不是什么教导员了,永远。父亲如今重新获得的,正是她如今所失去的。这并非指权力而言,她并不崇拜权力,也没有操权握柄的野心和欲望。是指价值而言,指能够使一个人时刻充满自信的个人价值而言。这种价值,对她来说,究竟是失去了,还是根本没有真正获得过呢?她开始怀疑了。当她和几千名返城知识青年登上113次“专列”时,便开始思考,开始怀疑了。

  碑下果然停着一辆小汽车。不是她所常见的“上海”,也不是仅在出租汽车站还超龄“服役”的五十年代的苏联小汽车。也许只有在这座城市的马路上,如今还可以看到那种五十年代的、黑甲虫般的、破旧的苏联小汽车驶来驶去。它们也是历史,使人回想起两个国家的友好年代。它们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某些难忘的幸福的记忆,至今仍保留在这一个返城知识青年,这位现任市长的女儿,这位档案上记载着曾担任过营教导员的老姑娘心里。

  而眼前这辆小汽车,样式很高级,也很美观,它是崭新的,一看便知,不是国产汽车。她不禁感到,自己对这座城市已经很陌生了。就连这座城市的马路上如今奔驶着哪几类较常见的小汽车,也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每天乘坐的是什么牌的小汽车。

  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虽然很冷,司机门的车窗却是摇下来的。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位上吸烟。车内传出美妙的音乐,音量不大不小。她不能判断是不是接自己的那辆小汽车,也不愿贸然上前询问。

  一个人匆匆从车站大楼的方向走到了小汽车跟前。

  车后门打开了,探出一个姑娘秀发披肩的头,颇有几分不耐烦地问:“还没接到?”被问的,是个穿呢大衣的青年,没戴帽子。他扫兴地回答姑娘:“也许没坐上这次车,反正广播员已经广播了,我们再等一会儿吧。”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