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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我妻子尤其不安。她甚至问老苗要不要去找医生或护士。

  我一听立刻止笑。说亲爱的找什么医生找什么护士呀?你们都当的什么真呀?我不过又逗你们玩儿呢!我打开皮箱,指着一捆捆百元大钞,煞有介事地说这哪儿是钱呢?老苗,当钱白送给你,你要么?你肯定不要吧?小邵,当钱白送给你,你要么?你肯定也不要嘛!这些纸边儿,是一位在印刷厂工作的朋友来探视我时带给我的。我要是为了作记录卡片儿。也只能做记录卡片儿用嘛是不是?你们怎么毫无幽默感呢?

  于是老苗也笑了。

  于是小邵也笑了。

  老苗说,那么我来一捆儿。我也当记录卡片儿用!

  他不客气地拿了一捆儿就塞入他皮包里。

  小邵说,我也来一捆儿。当记录卡片用是挺好的!也不客气地拿了一捆儿塞入皮包里。

  列位!两捆儿崭新的百元大钞哇!每捆儿一万,两捆儿就是两万啊!就这么被别人当成两捆儿白纸拿去了!十五万变成十三万了!我比小悦还他妈的少两万了!我心疼得肝儿颤。心疼得想号啕大哭!心疼得想和老苗和小邵拼命!

  可我能不许他们把我的钱塞入他们各自的皮包么?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两捆儿白纸,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又能怎样奈何他们呢?

  我还得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拿吧拿吧,一人再拿一捆儿也行!

  老苗说,既然你这么大方,那我就再拿一捆儿!

  他他他,他妈的老苗这个王八蛋,居然又抓了一捆儿塞入他皮包!

  小邵说,这纸的确挺好。一捆儿对我这个做秘书的人来说似乎太少了点儿。老苗,其实我每天记录所用的纸比你多……

  贪婪的小邵也又抓去了一捆儿!

  列位列位!眼睁睁的,眼睁睁的我又少了两万元呀!说这么几句话儿的工夫我已经损失了四万元了!四万啊列位!这不等于是明抢么!十五万转瞬间成十一万!

  我真恨不得将他俩都掐死,使我那四万元钱再物归原主!

  我妻子却来气了。说我非把你这些纸捆儿从窗口扔出去不可……

  她真就来夺皮箱。我哪里肯让她夺了去!

  我带着哭腔说,妻呀妻呀,我亲爱的老婆呀!我一辈子也没真正喜欢过什么东西,一见了这几捆儿纸,就全心全意地喜欢上了!你若非不许我带回家去,那我不活了!你干脆让我抱着皮箱跳楼摔死吧!

  我冲动之下,抱着皮箱往窗口扑过去。

  老苗小邵急忙挡住我。

  老苗说,弟妹,作家么,喜欢上纸那是很正常的。总比他喜欢上别的女人好是不是?看我面子上,就允许他带回家去吧!反正又不是炸弹不是毒品什么的。就当他是小孩子喜欢上了某一种玩具呗……

  小邵说,是啊是啊嫂子。我们虽然不再认为他疯了,但他的精神毕竟的,总归的……我的意思是,还是不要太刺激他……

  那一天我以损失了四万元的代价,终于获得了自由。

  当我离开那间高干病房时,感到骶骨部位倏地一阵剧疼……

  列位,列位!——我们人类长尾巴的过程,好比壁虎和晰蜴类大小爬虫一出世竟没尾巴一样,是非常不样的预兆!

  我们都知道的,壁虎和晰蜴类大小爬虫的尾巴,对它们是何等重要!如果没尾巴,它们在遇到天敌之时,又怎么能靠施展“断尾求生”的高超伎俩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呢?尾巴简直就是它们的系命法宝啊!一出世竟没尾巴的小壁虎和小晰蜴,肯定将惶惶不可终日,缩在墙缝里轻易不敢出来吧?肯定沮丧得经常哭泣吧——倘它们也人似的会哭的话。

  可尾巴对我们人又有什么用处什么意义呢?难道不是完全没用完全没意义的东西么?我们的一万五千年前的祖先就不曾长过尾巴的呀!科学家不是早就在怀疑,其实人类并非是由长尾巴的猴子变种过来的么?所谓“返祖现象”这一解释,不是太牵强附会,太不能自圆其说了么?

  一个开始发现自己长尾巴的人的不安和恐惧,是比壁虎和晰蜴一出世竟没长尾巴的不安和恐惧巨大百倍的。因为我们必然地要想——哦,上帝呀!我怎么了?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它们却是不会这么去想的……

  起初我以为自己骶骨那儿不过长出了骨刺,没太在意。四十六七的人了,这儿那儿长骨刺不足为怪。无非不能久坐。久坐挫痛。但我那些日子并不写什么,何必久坐?至于读书,我一向是习惯于仰躺着读的。

  后来我就在意起来了。不能不在意了,因为骶骨那儿的硬梆梆的包,顶端开始变尖了。连仰躺着读书都不可能了——那儿一着床就疼。

  我首先想到的是癌。当然,四十六七岁的人,生癌也是不足为怪的。可若生在自己身上,毕竟不像生在别人身上那么想得开。那么不在乎,那么无所谓。

  我没敢告诉妻子。尽管她一向对我这个只善于爬格子、再没什么其它本事可言的丈夫,持一种有也可无也可的态度。但我猜想,一旦真的没了我,没我的日子绝不会比有我的时候强到哪儿去。她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了,重找个丈夫肯定不是太容易的事儿。现而今,中国的四十多岁男人,倘若失偶,我以为别的男人们是大可不必陪着掉眼泪的。就算夫妻感情原本不错,那失偶的男人的悲伤,很快也会过去的。悲伤一过,他们的眼睛便会比以往更加地没了管束,专往二十多岁的满大街都是的夏季裸胳膊裸腿冬季服装一个比一个新潮的姑娘们身上瞟。这一事实对四十多岁的寡妇或离婚女性明摆着是相当不利的。既不利又不公平。而且将越来越不利越来越不公平!我可不愿我的妻子因了我而憎恨时代的世风日下!

  于是我背着妻子去医院检查。在外科候诊处,我见到了我顶不想见到的人——老苗。

  不想见到也得主动打招呼啊!

  我说:“老苗,也来看病呀?”

  他说:“不是我来看病,是陪你嫂子来看病。”

  “她人呢?”

  “已经进门诊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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