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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午夜里听来,连我自己都感到,我的叫喊之声是那么的令人毛骨悚然,是那么的恐怖。比3号患者的叫喊声更令人毛骨悚然,更其恐怖。似乎,唯有我的叫喊之声,才能镇下去他的叫喊之声。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因为只要一开始叫喊,3号患者就不敢喊了,悄无声息了。待我叫喊过许久,他才重又叫喊。他的叫喊中,有种凄苦的、苍凉的意味。而我的叫喊中,传达出的仿佛是一种被烈火焚身之人的痛苦万状的哀号。

  那一天是星期五。王教授早早地就下班回家去了。精神病院里,只有小悦等几名年轻护士值班。她们被我和3号患者此起彼伏的叫喊之声吓得全体缩在值班室不敢露面儿。这使我暗觉开心。因为平常我是根本没机会使几个姑娘害怕的。想象着她们一个个惶惶如惊弓之鸟,挤作一团瑟瑟发抖的模样儿,我开心得直想哈哈大笑。但一想到小悦其实是我的同党,其实明白我为什么叫喊,其实一点儿也不害怕,又并不那么开心了。我最希望以我的鬼哭狼嚎般的叫喊之声惊吓的恰恰是她!我恨不得一举将她惊吓成精神病。只要能达到这一目的,哪怕我真的疯了我也不在乎。我觉得若能将她惊吓成精神病,比我强奸了她还使我感到解恨!七万五啊!这世界上哪儿有过对半儿分的经济人啊!

  各病室的病友,也皆被我和“3号”的叫喊声所悸扰。脚步声一阵阵从走廊里跑过来跑过去。男男女女,一伙伙地聚在楼梯口,厕所里,或院子里。好在正如王教授所言,他们都是“文疯”,并不跟着我和“3号”的叫喊声叫喊,只不过受到惊扰,惶惶不安罢了。我觉得我仿佛是什么兽中之王。而“3号”是一头威慑力仅次于兽中之王的兽。我一吼他就不知猫在了哪儿,悄无声息。他一吼这儿那儿便一阵骚乱。大概在他人听来有点儿狐假虎威的意味。我这人一向很照顾对方的情绪,尽量也留给他证明他自己存在性的机会。何况我自己也需要歇歇嗓子……

  老子精神病院第一,也是难免会生出一缕寂寞之感和孤独之感的。一寂寞了一孤独了,则便感到高干病房的空间未免太小了。太令我窒息了,像笼子似的了。于是我这头最后一个人院的“兽中之王”,间或的也离开病房,形只影单地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我穿着软底儿拖鞋踱出的沙沙的脚步声,仿佛使整个精神病院一片死寂。我因嗓子快哑了,已经懒得叫喊出话语了。话语的意义,只不过是为了昭示整个精神病院,我是一个体内“XF”元素过量的人罢了。目的达到了,何必还累嗓子呢?七万五千元固然非得到手不可。但嗓子也是自己的呀!所以我就不吼了。以前我从未像那一天夜里那么肆无忌惮地吼过。深觉一吼再吼,血脉畅通,郁气消散,浑身舒坦。而且,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吼出那么高的水平!比野兽更像野兽。

  我在走廊碰见了“3号”一次。

  我从病房出来,他也偏巧从病房出来。虎视耽耽地向我走来。我想我不能示弱啊!在叫喊声方面,我已战胜了他,碰见了,难道反而退避三舍不成?不能!绝对不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现在精神病院究竟谁怕谁?!于是我也瞪大双眼,裂开嘴唇,呲出我满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一步步向他走去……

  我们接近到彼此相距两步远处,同时站定。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怪声,一种威胁我的,张牙舞爪猛扑过来之前的怪声。

  我喉咙里也发出一种怪声。一种具有更大威胁性的,似乎欲将对方转眼间撕成碎片儿,而且一定能够撕成碎片儿的怪声。

  “3号”畏怯了。他忽然一副可怜相,朝我伸出一只手,哀声哀气儿地说:“求求你了,就把你的背心卖给我吧!……”

  我想上赶着不是买卖。现在可是你上赶着,非是我上赶着!背心我当然是要卖给你的!而且非卖给你不可!不是为了把背心卖给你,深更半夜的,在我并不情愿住进来的精神病院里,我陪你“3号”嚎叫个什么劲儿?但我得让你明白,你他妈的花三十万买我一件背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是你的造化……

  于是我将十指屈成爪状,朝他双眼伸了过去,同时发出一声厉叫!那已经不是兽所能发出的声音,纯粹是鬼才能发出的声音了。而且是那种最狰狞可怖的鬼才能发出的声音——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话……

  我刚一叫过,自己先就刷地出了一身冷汗。头发和全身的汗毛,几乎一根根全竖了起来。只觉得头皮一阵发乍,双膝一阵发软。自己将自己吓成了那样儿。

  我暗想,梁晓声啊梁晓声,你怎么会叫出这么可怕的声音?你他妈的到底是人还是鬼呀?如果你还是个人不是个鬼,那么你今后再也不必忧患自己文思枯竭,江郎才尽了!你发现自己从事第二职业的特长了么!《夜半歌声》不是已经又重拍了么?将来中国银幕上鬼戏会接二连三多起来的。你可以改行去配音么!专配鬼戏中的鬼叫。说不定成为一代宗师,开山鼻祖,天字第一号的“大腕儿”!听说配音的“棚虫儿”们,每天也不少挣呢!……

  我正在自惊自愕的状态之中想入非非,看“3号”时,但见他两只眼球朝后一翻,身子正往后倾倒。

  我急扶住他,暗想为了七万五胡闹一番是无妨的,若闹出人命可就糟了。那“3号”的胖,是真胖。是实实在在的胖。别看个头儿不高,体重却至少在一百四十斤左右。我一向乏力,竟有些扶不住他。只得将双臂从他腋下探至他胸前,扣紧双手,倒退着向他房间走……

  我将他拖入他的病房,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将他拖上了病床,附耳听听他胸口,心还在跳。我自己一颗悬着的心,才算不再忐忑。

  走出他病房,见门外已围了十几名病友。瞧他们一个个的神色,似乎以为我在“3号”的病房里,已将他不吐骨头地吃进了肚子里。

  我又瞪眼,又呲牙,又是一声骇人的长啸。他们顿作鸟兽散……

  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我醒得很迟。睁开眼时,王教授和小悦,已不知何时来在我的病房,并肩站在我病床前。

  王教授翻开我两只眼睛的眼皮看了看,又命我伸出舌头。

  我说,教授,我昨天夜里没吃人。

  王教授说,我知道你没吃人。

  小悦冲我使着眼色说,叫你伸出舌头就伸出舌头。快伸!

  于是我便伸舌头。王教授一手拿一把小镊子,夹住我舌尖儿,将我舌头神长,一手拿放大镜,俯身仔细观察许久。

  他还我看头自由之后,对小悦说我舌上的“杨梅子”特别发达。说一个幸福之人舌上的“杨梅子”所分泌的“XF”元素,那是绝对超过从汗毛孔排泄的“XF”元素量的。少则超过十几倍,几十倍。多则可能超过百倍,几百倍。说一个幸福之人和一个“幸福怀疑症”患者每天接吻五分钟,再配合以“XF”背心的作用,对后者才更能达到理想之疗效。

  我听了不禁大叫——我不和“3号”接吻,我不和“3号”接吻,我死也不和“3号”接吻!

  小悦也赶紧替我声明。她说教授,“七号”是不可以和“3号”接吻!因为“七号”是“老肝”。将肝炎传染给1号,我们院得负医疗责任啊!那时“3号”的医疗实验,岂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我向小悦投去感激的一瞥。看来在关键时刻,她作为我的经济人还是很维护我的。一想到句号那张傲慢而又愚蠢的嘴脸,一想到为了治好他的“幸福怀疑症”,王教授的头脑中竟会产生让我和“3号”接吻的念头,我就一阵阵恶心。我努力克制着,才没一跃而起朝王教授肚子狠踹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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