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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五


  亲人们心情都好,那一顿年夜饭人人大快朵颐,其乐融融。

  就在这天晚上,在这一座北方的冰雪之城,并非家家户户都能如此,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甚至也可以说,真正能欢欢喜喜过大年的人家是少数,比较多的人家,特别是工人之家,即使聚餐、年夜饭挺丰盛,却可能是在强颜欢笑,是用血汗钱换来儿女的身上新衣,来解经年之馋。春节前,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大都市,竟然出现过“‘东北虎’返籍之际,市民谨防溜门撬锁入室偷盗,辟巷抢劫”之类的标语,媒体大肆报道,让本市人特别是打工归来者自尊心大受伤害。十几年过去了,东三省工人阶层的大部分人,仍被挥之不去的“阵痛”所纠缠。

  然而,在光字片周家老屋里,周秉昆和他的亲人们却另当别论。大学学历改变了周志刚的儿女以及孙儿孙女的命运,他们中已出了四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了。周秉义、周蓉还曾是北大学子,周蓉母女拥有硕士学位,周玥所获的还是洋硕士学位。通过婚姻关系,周家第二代人为家庭纳入了新成员,蔡晓光这样的姐夫、郝冬梅这样的嫂子,绝不是许许多多像周秉昆一样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弟弟们有幸拥有的。简直也可以说,一般工人家庭的子女如果本人并不优秀,几代人也不可能拥有这些,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特殊年代的婚姻关系,还使周家第二代人中出现了一位在中纪委任职的干部——若说周秉义的仕途与冬梅妈妈的推荐毫不搭界,那也不算实事求是。

  可以说,新中国第一代老建筑工人周志刚儿女们的幸运,得益于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二子一女形象良好。周蓉是不逊于当年某些漂亮女演员的大美人儿,秉义当年也是一表人才。此种上苍所赐的幸运,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羡慕嫉妒再加上恨,那也转化不到自己身上。周秉义当年进入了郝冬梅的视野,蔡晓光甘愿为周蓉做出牺牲,方才无怨无悔。

  第二,周家第一代儿女,都是善良的、正直的人。这是父母好的人性基因的遗传,也是人格力量的感召。如果周秉义徒有其表,心地卑俗,性情粗鄙,如果周蓉轻佻虚荣,浅薄狡猾,那么郝冬梅和蔡晓光那等不凡之人,恐怕几次接触后就会心生厌恶了。

  以上都具有先天遗传的因素,可谓“命定”,难在芸芸众生之中复制。如果说人类只不过是地球上的一类物种,那么这一物种的进化方向只有一个,便是向善。善即是美,善即是优。人与人的竞争,所竞善也。优胜劣汰,也必是善者优胜。能给予下一代高颜值固然可喜可贺,但不能给予下一代善的基因,也肯定是一切后天教育功亏一篑的事。然而,基因遗传并不完全是生理现象,周家起先也是文化人。周志刚的父亲、祖父乃至祖父的祖父,都曾是山东沂蒙山区里一个历史悠久的古村落的私塾先生。若非近代战乱频仍和社会巨变硬性扭转了一个耕读之家的生活状况,周志刚本人根本不至于还要参加新中国成立初的扫盲运动。还好,在周志刚儿女们的身上,体现了文化隔代传承的魔力。

  后天影响对于他们的人生也很重要,甚至更为重要。在全面禁书到处烧书偷偷读书藏书会被举报的年代,他们基因中爱书的一面及时觉醒了,都成了如饥似渴的读书种子。正是这种与众不同,不但使他们本人,也使他们当年清贫的家成为吸引郝冬梅和蔡晓光的圣地。所以高考一恢复,周秉义和周蓉兄妹都成了北大学子,甚至在大学里也出类拔萃。

  如果没有后两方面的特殊性,估计当年成了郝冬梅丈夫的周秉义,“文革”后也很可能遭遇婚变。即使郝冬梅决意从一而终,她母亲也很难善待出生在光字片的女婿,蔡晓光更不可能始终对周蓉一往情深。周蓉毕竟已五十多岁,出国十二年,以蔡晓光的条件,另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太容易了。何况只要他提出,她几乎没有理由也根本不会以任何理由不配合。然而,一个女人仅仅年轻漂亮,不足以让蔡晓光一往情深。周蓉所具有的特质正是她们所欠缺的,也是蔡晓光精神上最需要的。他表面上是个好好先生,其实思想深处自有圭臬,而周蓉是唯一了解并与他共同稀释精神苦闷孤独的女性。

  这样的一些亲人在年三十儿晚上聚餐,气氛当然和美喜乐。尽管有四个没工作的,但并不怎么影响他们其乐融融。确切地说只有三个没工作,郑娟承认最愿意做家庭妇女。吴倩和于虹不会那么说,春燕的头脑里甚至根本不会产生那种想法。她们如果说出郑娟说过的话,丈夫一定不会拿好眼色看她们。在东三省,无论农村还是城市,许多小脚老太太都希望自己能为家里挣点儿钱,郑娟那种年龄无病不残的女人说那种话,丈夫又没有工作,起码是不合时宜的。郑娟之所以那么说,主要是因为亲人们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让她觉得虽然丈夫暂时没有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并没有多大问题,儿子周聪春节前甚至孝敬了她一个厚信封的钱!

  周蓉母女也认为找工作对自己不是件难事,用周玥的话来说是:“偌大的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新就业岗位比从前不知多了多少倍,怎么会没有适合我和妈妈的工作呢?”她们回国后收集了各类资讯,研究后得出的结论相当乐观。国家发展虽然很不平衡,但多点开花,各显神通,势头很猛,前景广阔。她们对找工作都胸有成竹,信心满满。周秉昆本人也不那么悲观,他眼见儿子周聪孝敬了郑娟一个厚信封红包,刚才又听儿子说报社效益好、福利多,也就不再因暂时没有找到工作而焦虑了。

  周聪拎回家四盒年货,都是报社发的。冬梅也拎来了几盒,她学校发的。晓光用车带来的更多,是他们业务员为机关和企事业单位的客户准备的年礼,剧组人人有份。他们一家三口和冬梅初一晚上就离开本市,便都留给了秉昆家,那些东西在一面墙根摆了两溜儿。

  饭后,亲人们打扑克消磨时间,秉昆独自将那些东西分成几堆。盒子里的年货应有尽有,绝大多数国人梦里也不会出现这么多年货。

  晓光说:“秉昆,别折腾了,过来玩嘛。”

  秉昆就坐到了桌旁,垂着眼请示说:“姐夫,嫂子,我想分出两份给国庆和赶超。”

  周玥说:“小舅真老诚,这么点儿事还征求意见。”

  秉昆说:“你爸和你妈带来的嘛。”

  晓光说:“随便,随便。”

  秉昆说:“赶超摊上不好的事了,很不好。”

  亲人们都放下手中的扑克,一齐看着他。

  于是,秉昆讲起了赶超和国庆挣钱多么不容易以及赶超妹妹的事。他讲时,周聪拿着小本边听边记,还追问一些细节。

  没等他讲完,郑娟流泪了,连说:“都给他俩吧,都给他俩吧。你告诉他俩,缺钱时让吴倩和于虹找我。”

  仿佛儿子给了她那个信封,已让她腰缠万贯。

  秉昆讲完,叹道:“他们两家过春节肯定不是咱们这样。”

  冬梅也叹道:“农民的命运也有了点儿改变,改革的阵痛真是苦了工人阶层了。”

  周玥问周聪:“你不停地记,又想写些什么?”

  周聪一脸正气地说:“当然,我早就想为我们底层民众写些东西了。”

  周蓉说:“把你的话再说一遍。”

  周聪没有再说一遍,愣愣地看着他姑,不明白自己的话错在哪儿。

  晓光说:“你姑姑的意思是,其实,目前你们家并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就不能以‘我们’这种思维来写。”

  周聪又转脸看大婶。

  冬梅说:“你姑的意见有道理。”

  周蓉又说:“别忘了你还有位当干部的大伯,官不大,却也不小了。你能在报社工作,全靠他稍微利用了一下关系。你要摆正位置,在广大的底层民众中,咱们亲人间一门三户,都不典型。作为记者,以后切记万勿轻言‘我们底层’四个字,文章中更不可以出现这四个字。一旦出现,认真的人质疑起来,你就有欺世盗名之嫌,自取其辱,亲人们也会陪着难堪。”

  周玥不以为然地说:“妈,有那么严重吗?”

  周蓉说:“我的话也是针对你说的,你也必须记住。或许不至于有我所说的后果,但你们下一代都要自律。咱们周家人绝不可以与欺世盗名之事沾边,绝不能违背咱们周家人的做人原则。”

  周聪愣愣地盯着周蓉说:“姑姑,说来说去,你的意思就是一句话,我根本没资格为底层人民代言了呗?”

  冬梅说:“你姑不是那种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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