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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四


  赶超与妹妹小时候感情挺好,妹妹上了中学就不好好学习,一度还曾与流氓团伙有染,这让他对妹妹产生了嫌弃心理。妹妹去了南方,很少给他写信,兄妹二人的感情似乎也淡漠了。然而,毕竟是同胞兄妹啊,秉昆和国庆都看得出来,妹妹的非正常死亡让孙赶超受了很大刺激。

  “她为什么不写得含蓄点儿?为什么要写得那么清楚?她也可以连遗书都不留的啊!”赶超心里除了悲伤,还有种如同妹妹往自己胸口深深捅了一刀的自哀自怜。

  是的,妹妹那遗书写得太不含蓄了。她不仅写了自己哪一年起感觉身体不好,哪一年被确诊为艾滋病患者,以后几年怎么过的,以前挣的钱怎么花光的,还写了自己为什么要选择那么一种死法——死不见尸,可为亲人省一笔安葬费。

  对于一个哥哥来说,那是一封可怕的信,除非哥哥憎恨妹妹。对于老父老母,那肯定是一封要命的信。所幸他母亲是文盲,父亲认识的几个字看不下来——那是一封字迹潦草、内容芜杂的遗书。

  赶超妹妹在遗书中竟然还写到了两点欣慰:没结过婚,无夫无儿女,死亦无牵挂;没给父母和哥哥留点儿钱,但也没留下任何债务。她希望父母和哥哥不必为她的“走”悲伤,也不必替她的人生感到惋惜,因为她用自己以前挣的钱,过了几年阔女人般的生活,除了不忍也不敢丧尽天良以病害人,可以说那几年阔女人般的生活过得随心所欲,花钱如流水。最后一页纸上,她还写道,往后的中国,老百姓可能活得会好点儿,能像我这样潇洒活上几年的人肯定会多起来!

  孙赶超突然撕起妹妹的遗书来,边撕边恨恨地说:“她怎么连一句对不起她哥她爸妈的话都不写?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

  国庆说:“这是遗书啊,临死前写的呀,你当哥的就别挑她的错了。”

  他要制止赶超,秉昆却说:“撕就撕了吧。”

  秉昆和国庆终于将赶超哄上了炕,赶超在中间,他俩一边一个,都没脱鞋,就那么头朝里脚朝外地讨论该怎么办。最后他俩帮赶超做出决定:第一,必须瞒着他老父母,否则真会要了二老的命;第二,必须瞒着于虹和儿子,于虹知道了就等于儿子也知道了,姑姑因艾滋病而自杀这种事,很可能一下子摧毁了孙胜的自尊心;第三,也别报案,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吧,报案必然传开,想瞒也瞒不住了。

  那天晚上,国庆和赶超先后和衣入睡,秉昆却怎么也睡不着,他长久地想着自己和朋友们的关系。当年的所谓“六小君子”之中,吕川走了,龚宾疯了,酱油厂卖了,唐向阳上了大学,曹德宝和春燕住到城里去了,进步也重回军转民以后的那个厂,实际上来往少多了。倒是自己与国庆、赶超因为住得较近,他对他俩有过帮助,他俩又是知恩图报的人,反而是朋友中关系最亲近的了。他在狱中十二年,他俩一块儿探望的次数最多。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对赶超心生怜悯:要他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是多么冷酷无情的主意啊!

  一大早,国庆将秉昆送出门时,赶超仍一动不动躺在炕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闭眼躺着。

  秉昆小声说:“他醒了,你还得劝劝他。”

  国庆说:“怎么劝?”

  秉昆张张嘴,一时语塞。

  国庆说:“你走你的,我自己想想该怎么劝吧,你别管了。”

  秉昆说:“今年春节更得聚了,还在我家,我负责通知。”

  国庆说:“别聚了。前几天我碰到德宝,聊到春节聚不聚的事,他说还聚什么呀,一个个活得苦哈哈的,有今儿没明儿,聚一起说什么啊?光借酒浇愁不说话啊?我的意思也是别聚了。这一冬天我和赶超都没活干,都成了靠老婆挣钱养家的人,赶超又摊上不幸的事——反正我俩肯定没心思往一起凑了。”

  秉昆怔了半天,只得说:“那听你的。”

  三十儿晚上,郝冬梅和周蓉一家三口来到了秉昆家。

  冬梅初一晚上的火车,她要去北京和周秉义一块儿过春节。

  蔡晓光初一晚上要带周蓉和周玥回湖北老家——他父亲有个遗愿,能有一天将自己的骨灰葬回农村老家,晓光最近接连梦见父亲,觉得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周蓉没见过公公,她认为自己更应该与丈夫一起完成那件事。父母同行,周玥便也要去。晓光求之不得,自然格外高兴。初一晚上的票好买,有的车厢空得如同专列,所以他一家三口与冬梅不约而同,买的都是初一晚上的票。

  自从周楠的骨灰葬在北普陀寺外的松林里,郑娟逐渐从丧子之痛之中走了出来,身体一天天恢复,也愿与亲人们相聚,话也多了。她的情况一好转,秉昆也不再终日自责焦虑,尽管还没找到工作。邵敬文答应帮他,没帮成。老邵当过馆长的区文化馆地下室被什么人租下了,开成招待所。老邵本想将秉昆介绍过去当烧水工,负责管理小锅炉,保证住客的饮用水和洗澡水。老邵还引荐秉昆面谈了一次,对方认为秉昆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当时表态聘用。可几天后,那招待所因涉嫌黄赌毒被查封,押走了几个人,承租的老板跑了。

  大家围桌而坐时,蔡晓光看着一桌子年夜饭感慨万千地说:“够丰盛的,真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家家难过家家过啊。咱们七个亲人中,四个没有工作,居然还能吃上这么丰盛的一顿年夜大餐,不能不承认,国家毕竟往好了变。二十多年前,桌上只能有这三盘凉菜,再加上这盘炒鸡蛋、这一小盆炖排骨。”

  秉昆接着说:“那就不错了。”

  郑娟说:“我也没做什么,差不多都是小聪他们报社发的。”

  周聪不无得意地说:“我们报社虽是面向市民的晚报,福利还可以,发行量是全省老大,广告多,效益好,经常发这种那种补贴。增加了新商品介绍和经济动态两个版面后,福利更多了。春节前,不论国企私企,争先恐后往报社送东西,挡都挡不住。”

  周玥用细长的小拇指点着表弟说:“聪君那篇在贵报的人物专访在下拜读了,报纸是国家公器,不是为新型买办树碑立传的,何必那么溜须拍马?不就是把国有资产便宜倒卖给了外商那么一点儿能耐吗?而且,你那篇专访包含了多条隐形广告,按西方严格的记者操守衡量,那是不光彩的。”

  周聪反唇相讥:“别跟我扯西方不西方的,表姐,你不就在国外流亡了十二年,混了个洋文凭吗?你认为的新型买办,在我看来是招商引资的能人。东三省经济发展滞后,中外合资企业少,外商独资企业更少,谁能引凤来栖,我们媒体人当然要宣传他。再说是领导给的任务,我也当然要按让领导满意来写。”

  周蓉批评周玥:“你才回国多久,没资格对国内的事指手画脚。凡事先搞清楚状况再谈,否则会让大家讨厌的。”

  周玥说:“内外有别,跟其他人我才不这么坦诚呢,现在不是面对亲人嘛。容我再小声问一个问题——亲爱的表弟,接红包了吧?”

  周聪大大方方地承认:“接了呀,不过不是红包,是白信封。到家就孝敬我妈了。哪儿哪儿都不给点儿车马费润笔费的话,只靠工资也养活不了爸妈呀。”

  周蓉两口子和冬梅、郑娟都笑了。长辈们一笑,周玥周聪表姐弟俩也忍俊不禁。

  待亲人们笑过,秉昆严肃地对周聪说:“你爸不需要你养活,我也有能力养活你妈。现在冬天,活不好找,天一暖和我就不待在家里了。”

  “你俩别争,谁养活我都行。”郑娟对周蓉等说,“姐、姐夫、嫂子,跟你们说实话,我可乐意当家庭妇女了,做做饭,拾掇拾掇屋子,为丈夫儿子洗洗衣服,把他俩侍候好,我心里可高兴了。我觉得自己天生是做贤妻良母的,不是那些喜欢上班的女人。”

  她的话把周蓉他们三个逗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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