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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二


  秉昆却难以入睡,他想到了王宫、国王和王后——那是他十二年前搂着她的夜晚经常产生的想法,这种想法大大增加了自己的幸福感。除了将那样的家想象成王宫不太容易,将自己想象成国王、将亲爱的妻子想象成王后,却从没有什么障碍。

  国王和王后有两位王子,四口人生活得相亲相爱,休戚与共。至于烦愁,他的阅读经验告诉自己,世界上从没有无烦无愁的国王,他们的烦愁比自己还多还大还要命呢!他明白自己的想法很阿Q,却又觉得阿Q精神有时候对于底层人挺好。如果完全没点儿阿Q精神,日子里岂不是只剩下愁苦了?

  此时此刻,他头脑里连点儿阿Q精神也没有了,不仅因为大屋桌上放着楠楠的骨灰盒,还因为他想到了监狱。十二年牢狱生活,他见过了太多忧伤、愁闷和眼泪。他度日如年,盼着出狱,也是希望早日摆脱那些负面情绪的影响。现在他终于出狱了,自家的不幸姑且不论,他的所见所闻几乎桩桩件件仍与忧伤、愁闷和眼泪纠缠不休。光字片的家家户户,与他亲如兄弟姐妹的朋友们,也几乎都被人生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杆来,一个个无法顺畅呼吸了似的。

  在这个静静的夜晚,他似乎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他想象得到,许许多多的中国人即使在睡觉时身心也难以放松——而这又与睡姿无关,一夜改变多少次也无济于事。对于他而言,监狱里与外边的区别仅仅是——在监狱里有些人要强忍眼泪,装出心态良好的样子以取悦管教们,而外边的众生想哭就哭,想发泄就可以有限度地发泄一通;监狱里有些人真有忏悔之心,而监狱外有些人的内心只有对现实的愤懑。

  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披件衣服,走到大屋吸着了一支烟——扭头看见楠楠的骨灰盒,捧起来,贴胸抱着坐在小凳上。

  他也想哭一通,为自己白坐了十二年牢,水中捞月一场空的遭遇,也为许许多多别人家的忧伤、不幸与憋屈。

  那时,周家的另外三口人也都住下了。周聪还回蔡晓光的老宿舍去住,自己走去的。周玥住到郝冬梅的宿舍去了,冬梅在北京将钥匙交给了她,晓光开车送她过去。

  在母亲、舅妈冬梅和表弟周聪看来,周玥对周楠之死这件事的表现很古怪,古怪到令三位亲人匪夷所思的程度。若说她并不怎么悲伤吧,三位亲人都觉那是不对的,因为她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分明比他们还悲伤。但她却常常说出一两句叫他们惊愕的话,让他们一致感到不合时宜,甚至不合情理得过分。那类话她一次也没当着郑娟的面说过,仿佛母亲、舅妈的意见全都是错的。就连郑娟拒绝接受十万美金这件事,她也认为都怪他们。如果说在陪伴郑娟的亲人之间闹过什么别扭,那也完全是由周玥引起的,她似乎成心与他们闹别扭。在回国途中,包括周蓉在内的三位亲人都尽量少与她说话。从北京回来的列车上,母亲和表弟都不太理她——他们的不满达到了极点。

  周玥躺在床上时,无边的悲伤再次涌上心头,她忽然想放声大哭。她的古怪表现是由于心中郁积了种种难以言说的失落和憋屈。

  周玥不敢哭出声来——那是高校教职工宿舍,天黑以后忽然从谁家传出一个女孩——不,一个女人的哭声,肯定会使四邻不安。何况左邻右舍一定知道,郝冬梅去北京了,她家是不该有什么人的。

  周玥也明白,自己早已过了被视为女孩子的年龄,自己是一个女人了。如果母亲对她与周楠的态度并没发生过改变,那么她的初恋虽在心头留下伤口,但应已结痂了。她同样会因周楠表弟的死而万分悲痛,却将是不一样的悲痛。问题是就在法国时,母亲对她与周楠表弟的关系确已发生了态度转变,而这又使她继续做起玫瑰梦来,绣着高级蕾丝边的玫瑰梦。

  结果却是那样,悲痛也就太不相同了。她的悲痛远远超过母亲、舅妈冬梅和表弟周聪,一点儿都不亚于舅妈郑娟,郑娟却是亲人们呵护和关爱的中心人物。

  不但别人,亲人们也没有任何一人认为她同样更需要呵护和关爱。她竖抱枕头,将脸压在枕上,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停一会儿哭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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