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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


  饭后,秉昆仍不许别人插手,同样麻利地撤去碗盘,擦净桌子,一个人在厨房忙着洗涮。

  郑娟忽然想到一件事,让周聪打开旅行兜找出一顶宽檐的牛仔帽,作为礼物送给蔡晓光。当年出现在美国的“中国造”的东西还有限,那礼帽是地道的美国货,还算个名牌,不过是在旧物市场买的,按美元计算相当便宜。若按人民币计算,以光字片百姓人家的消费水平而论,二百多元呢,相当贵了。

  郑娟从周聪手中接过牛仔帽,捧到了蔡晓光面前,动情地说:“姐夫,虽然旧了点儿,但你千万别嫌弃。我和秉昆有你这么一位好姐夫,都觉得是种福分……”她又流泪了,似乎还想说什么,说不下去。

  周聪接着母亲的话说:“我妈再三叮嘱,一定要给你带件礼物,也没富余的钱,只能从旧物市场上选。这是我妈一眼相中的,说正好这个季节戴,拍戏的时候可以遮挡阳光,我们都没为我爸买任何东西……”

  蔡晓光接过去往头上一戴,分外感动地拥抱了郑娟一下——她居然能在受到如此巨大的精神打击之下,还想着要为自己带件礼物,这使他非常意外。那时,他觉得自己为周家人操的一切心都是值得的,而且有了丰厚的回报。

  随后,周蓉提议该走的都走吧。秉昆和郑娟也不留,他看出姐姐很疲倦了。姐弟俩都没顾上怎么亲热,也根本没单独说几句话。

  送姐姐出门时,秉昆说:“姐,你回来了真好,以后咱俩找机会再长聊吧,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周蓉转身说:“姐也是。”她顿时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弟弟一下,还和他贴了贴脸。

  那是姐弟俩分离十二年后,当天唯一的亲近举动。

  “照顾好郑娟,她比你更需要关怀。”周蓉说罢便走,她不愿让弟弟看见她流泪。

  一位绝不落泪的姐姐——她仍想在弟弟面前保持这样的形象,并且认为很有必要。

  当家中只剩下秉昆和郑娟二人时,他开始为她烧洗脚水。她却说也想洗洗头、擦擦身,说在美国时虽然天天晚上都可以洗头、洗澡,自己却只享受过一次。在北方城市,相当多的老旧宾馆房间还都没有安装淋浴设备,因为没钱改造。能在睡觉的房间里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对于普通中国人的确是一大幸福。

  她说:“我也不可能有那份享受的心情啊。”

  他说:“我去借个大盆。”

  于是,周秉昆就去春燕爸妈家了。

  春燕爸和春燕姐姐姐夫都到南方打工去了,家中只剩下春燕妈和春燕外甥女。那女孩明年也该上初中了,正伏在小炕桌上写作业。

  春燕妈奇怪地问借大盆干什么?

  秉昆说郑娟回来了,要洗洗头发擦擦身子。

  春燕妈便找出了她家的大盆——白洋铁皮做的,比宾馆里的浴缸小不了多少。

  春燕妈叮嘱说:“秉昆,小心点儿用啊。自从春燕当经理的那个澡堂子黄了,全家大人孩子洗澡都成了问题。你叔一赌气,咬咬牙跺跺脚买的。现在四口人只剩我这没用的老东西在家了,我和小秀洗身子还得用它,要不我们一老一小上哪儿去洗呢?总不能一年到头不洗一次澡吧?可千万小心别踩漏了,要放在你家的平地上洗,预先扫扫地,别让小石头硌了盆底。”

  秉昆说:“婶放心,我会小心的。”

  春燕妈见他要拿起盆,忙劝阻道:“别急着走啊。陪婶聊几句嘛!你说你叔他们三个,不在一处地方,互相也没个照应。哪个都不常往家写信,谁寄回钱了,我才知道谁还活着。丢给我这么个小崽子,也不好好学习,老师三天两头让好学生捎话给我,要不说上课又打瞌睡,要不说考试又不及格。秉昆,你说我这命,哪天才能省点儿心呢?”说着说着,要哭的样子,扭头见外孙女咬着铅笔瞪她,没好气地训道:“瞪着我干什么?都六年级了,还连封信都不会写!给你妈写封报平安的信有那么难吗?照着信封抄地址,还把地址给抄错,被人家邮局退回来了!你爸寄回钱,也得我去邮局取!”

  春燕妈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着外孙女的额头。那女孩一次次躲避着,不拿好眼色瞪她姥姥。

  趁春燕妈数落时,秉昆又拿起了大盆。

  春燕妈抓住盆的另一边,接着说:“秉昆啊,婶儿跟你说心里话,有时我常想,我这活着的还不如你爸你妈早走的,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什么事都用不着再操心了!”

  秉昆劝道:“婶儿,别那么想,也不能总训孩子,经常训对她的成长起反作用。以后叔他们寄回钱来,或你要给他们谁写信,就找我。”

  他看出来,春燕妈寂寞又憋屈,家中只有一老一少,却都不喜欢对方。

  春燕妈仍不松手,她继续说:“秉昆啊,你回来快两个月了,楠楠又出了那样的事,婶儿本应该经常去你家看看的。可婶儿的腿不听使唤了,不爱走动了,你可千万别挑我的理啊。春燕每次回来都说,在她心里你还是她干哥。如果那天我突然走了,你们可得还像从前那么好好相处,彼此多照应着把日子往前过下去,要不怎么办呢?”她说着说着就落泪了。

  秉昆请求道:“婶儿,郑娟还在家等着呢,我得快回去,改日再来陪你聊。”

  春燕妈这才放开了手。

  秉昆将大盆倒扣身上,用头顶着,像背负着一只小船跑着回了家,郑娟却己和衣穿鞋蜷睡在大屋炕上了。

  秉昆见她并没睡实,俯身小声问:“还想洗吗?”

  郑娟也不睁眼,小声说:“洗。”

  于是秉昆将大盆擦干净,连烧两锅热水倒入盆中,替郑娟脱光衣服,转而又往盆中兑了些凉水,这才抱起郑娟把她轻轻放到盆里。

  郑娟仍不睁眼,也懒得动一下。

  秉昆找出一块没用过的香皂和一条新毛巾,从头发开始,细细地替她哪儿哪儿都洗到。郑娟一直不睁眼,胳膊腿软软的,任他举,任他抬。第三锅水又热得都快沸了,他由她闭着眼坐在盆中,去将火压了,又兑了满满一壶凉热适度的水,拎着来到盆前,一手扶起郑娟,让她双手搭他肩上,与他面对面站稳,高擎铁壶,水流缓缓地冲她的头发她的身子。如此冲了两遍,他这才替她擦干,抱入小屋,服侍她躺下。

  他已累得有些喘气,坐小凳子上歇了会儿,用水洗了脚。衣服裤子全湿了,便脱下泡入盆中。之后,他仅穿着短裤刷牙洗脸,不再做什么事,也上炕了。

  郑娟还没睡着,她翻了个身,背朝他,微微蜷起双腿,微声细语地说:“搂着我。”

  他便轻轻搂着她,那是他俩一向都喜欢的睡法。

  她又说:“我就能睡着了。”

  他吻了她的肩一下,小声说:“好。”

  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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