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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中部 第十二章

  正月初六,秉昆刚到“和顺楼”,还没来得及换西服,国庆他姐便向他报告,有位顾客要求见他一面。

  对方是邵敬文。

  邵敬文说门口的告示他看到了,中午他要带几位客人来吃饭,而且只能打白条。他说起先不想来“和顺楼”,是客人们提出要来这里,因为这里离文化馆近,而且是曲艺家开的,人家是冲着“曲艺”二字来的。

  “人家提出要来这里,我作为主人没理由不满足。我可是通过好几位朋友的介绍认识人家的。南方做羽绒服的父子俩,原先是养鸭的农民,后来不养鸭了,办起了羽绒服厂,逐渐有经济实力了,想在咱们北方拓展市场,有意租下我们文化馆的一层楼。如果谈成了,我这个馆长今后几年就好当了。”

  秉昆一听“南方”和“拓展市场”之类的话,就气不打一处来,但一见邵敬文那英雄气短的样子,顿时又心软了。

  邵敬文接着说:“文化馆账上已经没钱了,市里的拨款还不够开半年工资,我当馆长的不想办法不行啊!要是到别处去打白条,那也没谁肯给我面子啊!秉昆你看这事……”

  秉昆只有痛快地说:“门口那告示对你例外,只管带客人来吧,酒水除外,想点什么菜点什么菜,算杂志社宴请老主编了,这事我做主。”

  白笑川闻讯出现,说会通知几位曲艺家,中午前来助兴。

  那顿饭邵敬文的客人们吃得很开心,双方在饭桌上把合同签了。

  送走他们后,白笑川说:“自从‘和顺楼’开业以来,就这么一次我陪得高兴。”

  秉昆说:“老邵瘦多了。”

  周秉义岳母金月姬的姓名像是朝鲜族的,其实她是汉族,金月姬是她的化名。抗战时期,她作为东三省老资历的地下工作者,主要在延边地区组织、发动武装抗日活动,担任过几支抗日队伍的政委,化名是当年的工作需要。实际上,她不止“金月姬”一个化名,但这个化名用的时间最长,从抗战时期一直用到新中国成立初。担任了省妇联领导后,她曾想改回到真名实姓,可那么一改,许多熟悉她的战友和同志将不知道她是谁了。组织上说服她不妨继续用“金月姬”这一化名,她一向事事服从组织,便答应了。她长期担任省妇联领导,除了组织部门管干部档案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实姓。

  组织部门把她归入抗日干部,但同属抗日时期的干部,她的革命资历却要老得多。许多抗日干部的革命时间从一九三八年算起,通称“三八式”。她却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就参加革命,次年入党,当时才十九岁。二十多岁时,赵尚志、杨靖宇、李兆麟、赵一曼等亲昵地称她“小金同志”,她主要代表中共满洲省委在抗联部队之间互通情报,传达指示。

  老太太革命历史清白,既无污点,也无疑点。因为解放前打过仗、负过伤,身体被折腾垮了,落下了病根,组织上完全出于照顾她,才安排她担任了一个闲职,还是副的。就资历而言,那是相当委屈她了。

  组织部门的同志当年对她说:“鉴于您的身体情况,我们考虑来考虑去,觉得这样安排您比较合适。省妇联主席现在是副省级,如果您担任副职,那就只能是厅级。您考虑考虑,不必勉强,有什么想法再沟通商量。”

  她当即表态:“不必考虑,请组织决定吧。革命不是交易,共产党人不应该向组织摆资格,和组织讨价还价。感谢组织对我的关怀,也多谢同志们为我的工作费心。”

  她说的不是冠冕堂皇的假话,而是发自肺腑的真话。依她想来,丈夫已经是副省长,自己何必再争一个副部级待遇呢?担任正职,那是要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主持工作,而自己的身体确实再难承担重任了。何况,革命是一回事,凭一腔热血就行;领导人民大众建设新中国是另外一回事,领导哪一行业都得尽快从外行变成内行,对于自己能否做到这一点她信心不足,起码没有丈夫那么有信心。担任省妇联的副主任,她自认为是可以胜任的。

  除了以上很实际的考虑,她头脑中保留着那种功成身退的想法。她这位省妇联副主任一当就是三届多,直到一九六六年。其间换了几届妇联主任,她这位资深的副主任却从没换过。没人与她争,争不过的。一把手资历比她浅,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对一把手都很尊重,从不摆老资格。她对机关的同志包括普通工作人员也特别和气,与人为善,绝不给人小鞋穿,这让她获得了极高威望和普遍敬意。

  十六七年中,她的工作无非就是在开大会或举办大型活动时端坐主席台上,主持、照稿讲话、颁奖或只不过端坐着。她还参与有关妇女问题的调研,节假日到妇女密集的行业慰问,仅此而已。一年有一半时间,她待在家里不上班。

  “文革”伊始,这成了她的一大罪状。“享受的是高干待遇,干的工作却比机关服务员还少!”“红色寄生虫!”“不走路的走资派!”“僵尸型妇联领导!”——矛头指向她的大字报还不少。

  最令人费解的是,从尊敬到攻击、践踏,竟不需要转弯子。

  那些批判并未让她惊慌失措。几乎所有的领导都受批判,如果自己例外才会让她惊慌失措。相反,她认为革命群众以大字报的方式对她的棒喝是鞭辟入里的,她心悦诚服地表示接受,表示坚决改正。

  她把自己十六七年间的存款悉数捐给了造反派们,供他们买纸张、胶水、墨水、刷子,制作战旗、彩旗、袖标。

  她到造反派们的各级指挥部、联络处去,逆来顺受地当他们的老勤务员。

  她那么做也是真心诚意的,为的是刷洗“红色寄生虫”这一耻辱。对于她,那种比喻如同烙在她身上的无形“红字”,是所有批判词汇中最让她深感不齿的。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后来她的丈夫猝不及防地卷入了所谓共和国第一大案。她和丈夫先后锒铛入狱,分头关押,十年间互相不知死活。

  她和女儿郝冬梅一样,也是在“文革”结束、自己重获自由之后,才知道自己丈夫已被迫害致死……

  一九八七年,当了几年挂名的省委顾问以后,她彻底退休了。唯有母亲和岳母两个身份,对她来说才有实际意义。

  她以正厅级的干部级别享受副部级待遇,这是组织部门特批的——再也没有人质疑了。

  “老太太从建国初就该享受那点儿待遇的,人家亏了好多年,早该给人家补上的!”

  “人家是豁出命来抗日过的,这是如今的厅级干部没法比的,是该由国家好好供养起来。”

  “据说陈赓大将有资格授元帅衔的,谦让了。人家老太太当年也一样,高风亮节哩!”

  传到她耳中的,多是以上这类话。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道既变,人道也变。

  有时她难免也想,自己当年的不计较,是否意味着是一种迂腐?如果当年稍微表示一下对级别的重视,组织上是会考虑的。现在的副部级待遇就不必特批了,好像如今某些副职干部名片上印着正职级别似的,名不正言不顺,有点儿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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