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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郑娟一直保持妩媚之美,体态丰润且不失窈窕。她生了第二个儿子之后像吹了气似的胖过两年多,如今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好身段。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成了他的老婆,整天高高兴兴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在太平胡同那个小土窝里她心安意定,搬入一幢小苏联房她欢天喜地,从那儿搬到地下室她仿佛也没什么,总之是忙前忙后特来劲儿。他损失了一千六百元也没埋怨过,只说了一句极想得开的话“就当成花钱做了一场美梦吧,做过那么一场美梦挺好的”。从地下室搬到了光字片,她照样搬得乐呵呵,房顶被积雪压塌了,她却说:“老天爷真瞧得起咱们,整个光字片只压塌了咱家的房顶!”屋里多了五根红色钢管,她还挺喜欢,也不问问花了多少钱……是的,这女人只要还是他老婆,只要还和他生活在一起,她就会高高兴兴地热爱着生活,高高兴兴地以她的标准做他的好老婆、周家的好儿媳、两个儿子的好母亲。

  秉昆经常因为有她这样一个老婆而感激命运之神的恩赐,甚至也有几分感激“棉猴”和瘸子,对涂志强也产生过不无敬畏的迷信心理——好像他们都是按冥冥之中神明的指示做他们该做的事,促使郑娟有些故事色彩地成为他老婆。至于那故事的某些部分她不情愿接受,他也极其排斥,都不重要了,神明喜欢那样的安排。神明让一个人的命运有怎样的安排,人自然无可奈何,只能顺从。重要的是结果,结果是郑娟成了他老婆。就冲这结果,他必须感激神明,也该感激“棉猴”、瘸子和涂志强……

  周秉昆的确这么想过,他知道迷信的想法不可取,却又希望自己那迷信的想法并不荒诞,而是不可向外人道出的一种真相。

  有时,他也会很困惑:为什么自己的老婆这么“二”呢?朋友们的老婆非但不“二”,还各有各的精明。春燕的精明体现在善于走上层路线方面,体现在对政治好处含而不露热度不减的向往,还体现在对单位的经营管理。于虹的精明体现在当家做主过日子方面,不论交水电费还是买乐西,谁想占她一分钱便宜门儿都没有!赶超想有自己的小金库,他多次周密计划煞费苦心,都被她的精明给彻底摧毁了。她不温不火,持之以恒稳操胜券地与赶超进行着两口子之间的经济阵地拉锯战,始终让阵地牢牢固守在自己手中。吴倩的精明体现在良好的亲戚关系与民间社交方面,凡与她家或国庆家沾点儿亲戚关系的人,只要是以后也许会求到的人,哪怕父母们早已与对方断绝了来往,她也能想方设法重新联络上,并让关系一天天亲近起来。贩夫走卒,各色人等,没有她想要认识而认识不上的。国庆能调到军工厂去,那也是由她出面找常进步,多次找进步的爸爸,最终没花一分钱办成的。

  自己的老婆郑娟有什么精明之处吗?

  多少次他在被窝里侧身看着她熟睡的脸自问,每次自己给出的回答都是同一个字——无。

  没有也罢,不“二”就行,但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挺“二”的。

  如果她不“二”,自己会更爱她吗?他们的小日子会比现在强吗?

  他每次都难以做出肯定性回答的。

  昨晚,她匪夷所思地使起小性子来,这是少有的事。他虽大为光火,今天早晨却原谅了她。

  他也不打算哄她高兴,他自己还没高兴起来呢!他相信,她经过反省之后是会主动投怀送抱的。

  一九八八年正月初四早上,在亲历了好友肖国庆父亲之死全过程后,“和顺楼”明摆着当不长的副经理周秉昆,对他的爱妻产生了异常强烈的新要求——也许说是需求更恰当。

  他希望能从她身上获得到的不再仅仅是肉体和精神的欢乐,更希望从她的身体里边获得安全感,获得抵挡某种恐慌的生命能量。

  他如同电影《侏罗纪公园》中的孩子,被困在汽车残骸里,耳边听到了剑齿恐龙庞大的蹄足一步步踏过来所发出的地面颤抖的声响。

  他恐惧那种威胁的迫近。

  从本质上讲,他比德宝、国庆和赶超三人更善良,也更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却不如他们三个坚韧。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他那样的哥哥和姐姐,也没有他那样一直享受着工人阶级的光荣感的父亲。他们在精神上毫无依靠,自己怎样他们的人生便会怎样。他在精神上却曾经是个襁褓儿,先是以父亲为精神支柱,后是以哥哥姐姐为精神支柱。很长一个时期,他曾靠这样的一种想法来生活——无论我生活得怎样,但我有一位光荣的父亲,还有特有出息的哥哥姐姐!

  如今,父亲不在了。

  如今,有大学文凭的人多起来了。有些人的兄弟姐妹在读博士,自己哥哥姐姐头顶的光环已不再那么耀眼。哥哥姐姐除了在他经济拮据时能给点儿帮助,其实对他的人生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了。

  那绝对不仅是想象中的,比他的想象庞大百千万倍的“恐龙”已在城市到处出现,畅行无阻。它们似乎可隐形,也似乎可分身,不但让所谓工人们闻风丧胆,也让绝大多数城里人惶惶不可终日。

  不仅他恐惧,德宝、国庆、赶超和他们的老婆也恐惧。连进步对自己以后的人生都表示过忧虑,只不过大家相聚时尽量不说罢了。

  在他所熟识的人当中,只有夜夜与他同床共枕的老婆这个奇特女人似乎并未心存恐惧,依旧整日乐呵呵的。

  他不愿对她说自己的恐惧。有时,他真想整个人都进入她的身体里,蜷缩在一个温暖的极其安全的母体中,哪怕像睡上一长觉似的,仅仅与世隔绝一个时期也好。

  下午,周蓉把母亲送回来了。她一再向弟弟和弟妹解释,不是自己不想留母亲在她那里多住些日子,而是母亲一听晓光说这边房顶修好了,非回来不可。

  婆媳二人一见,亲得让秉昆和周蓉吃惊。

  周蓉不无惭愧地说:“如果这时候来了查户口的,我说我是咱妈的女儿,估计人家还不一定信呢。”

  秉昆苦笑道:“大概还会以为我是咱家的女婿,真是邪了门儿了。”

  郑娟牵着婆婆的手,在五根红柱子之间穿来穿去,详细地向婆婆讲述施工过程。

  母亲说:“好看,好看,我儿媳妇设计得真好!”

  秉昆说:“不是她设计的。”

  郑娟说:“那也是经过我批准的。”

  母亲说:“娟儿你批准得对,谁最后批准的功劳当然归谁!”

  郑娟说:“我听别人讲天安门前边也有几根石柱,叫华表。妈,你觉得咱家这五根红钢管照华表那样再装饰点什么,好不好?要不看着太光秃了。”

  母亲就说:“对,对,我儿媳妇就是有好想法!”她转身命令儿女,“想法好那也得落实好,你俩记着把娟儿的好想法尽早落实了!”

  她说完,不再理儿子和女儿,与郑娟手牵手走到了炕边。

  婆媳俩脱鞋上炕,面对面盘腿而坐,促膝交谈。

  秉昆把姐姐送出门时,听到屋里笑得嘻嘻哈哈。

  周蓉说:“真羡慕她俩的幸福感。”

  秉昆问:“明后年,你估计失业的事会结束不?”

  周蓉叹道:“才刚刚开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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