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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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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又一次抬起了头,他已哭红了眼。 赶超也像别人一样摇头。 国庆的头立刻又耷拉下去了。 女性朋友们有的在陪国庆他姐,有的还在那一片寻找。赶超骑着自行车往来于两边。在那个没有手机、普通百姓家也装不起电话的年代,只能由赶超来传递两边的消息。 赶超挤到秉昆跟前小声说:“国庆知道你家房顶塌了的事,不让告诉你。” 秉昆找不到该说的话,叹了口气。 赶超对他耳语:“国庆他姐有自杀念头,我叮嘱于虹寸步不离地陪着。” 秉昆还是不知说什么好,又叹了口气。 国庆忽然抬头叫道:“吴倩!” 吴倩蜷腿坐在炕上。坐在炕沿的人都站了起来,闪向两边,好让国庆能看到她。 她木然地望着他。 国庆冷冷地问:“你为什么坐在炕上?” 她说:“我上炕不一会儿。刚才在外边找了半天,冻脚了,上炕暖暖脚。” 国庆又问:“你真去找了吗?” 吴倩生气地反问:“你什么意思啊?” 国庆语调更冷地问:“我的意思是,你难过吗?” 吴倩也更生气地反问:“你的意思就是我不难过啦?” “你难过为什么一滴眼泪都不流?”国庆的脸在抽搐不止。 “非得像你那样才算难过?”吴倩的眼睛瞪了起来,她要发作了。 “如果你父亲失踪了,你就不是现在这样子。吴倩,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 “肖国庆,你居然说出这种话,证明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扇你!”国庆朝吴倩扑了过去,炕沿两边的人立刻合围起来把他挡住。 秉昆对赶超说:“把他弄外边去!” 于是,赶超帮着秉昆一个推一个拽地把肖国庆扯到了屋外。 国庆开始问吴倩时,赶超对秉昆耳语:“他两个多小时没说一句话了,说什么都别拦他,让他宣泄宣泄好。” 秉昆便一直未加阻止。 秉昆和赶超未及时阻止,别人不明其中原因,也都沉默,致使结果成了那样。 “爸呀,你到底在哪儿啊!我对不起你呀!”国庆一屁股坐在雪上,孩子般踢蹬着双脚,呼天抢地喊叫起来,完全失去了理智。 屋里也传出了吴倩的哭声。 “别干看着,让他冷静冷静!”秉昆拽不起他,对赶超说。 赶超便一把接一把抓起雪搓国庆的脸。 秉昆训道:“你那样子就不对!让朋友难堪,让大家笑话!”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找到了。” 国庆顿时平静下来。 三人抬头一看,见是常进步。 医院住院部的院子里,在锅炉房后边炉灰堆的角落,国庆的父亲蜷作一团,像黑人母亲子宫里的黑皮肤胎儿似的,偎缩在背风的凹窝间。 在寒冷的昨夜,这里因为有新推出的炉灰,肯定散发着从远处就可见到的雾气,当然是一处有热度的地方,起码新炉灰刚推出时是那样。 炉灰堆三四米高,一面有跳板,锅炉工用小手推车把炉灰推上跳板倾倒下去,而国庆的父亲偎缩在另一面,渐渐被滑下的炉灰埋住,像被山体滑坡的沙土埋住一样。 常进步在这里发现了他。 不知道常进步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起初发现的是露在炉灰外的棉帽的半截帽耳朵,用手一扒现出了头,最后扒出了全身。 在三四米高的炉灰堆下,这位老退休工人蜷作一团的身体显得很小。 国庆抱住父亲的遗体放声大哭。 没人能看到那位老父亲的脸,国庆也不能。 他的脖子向胸前弯到了不可能再弯下去的程度,脸紧压在拱起的膝盖上,双手搂住脚踝,像高台跳水运动员的空中姿态。 那老退休工人似乎没脸见人,或似乎不愿让任何人再见他最后一面——包括他的儿女。 他达到目的了。 他的身体根本无法抻开。 国庆他姐昏过去了。 吴倩哭着跑开了。 后来,他就被那样子火化了;没法为他擦脸更没法为他净身,连套衣服也没法替他换。 秉昆他们帮国庆处理完丧事,已是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一晚上了。 朋友们全都同意秉昆的主张——国庆的情绪那么糟糕,最好把他与吴倩分开一段时间。于是,赶超和朋友们强迫国庆暂去秉昆家住,郑娟去陪国庆他姐,于虹的任务是陪吴倩住些日子。 秉昆家经过抢修,看上去安全多了。一排五根茶杯口粗的钢管支撑着一根新木房梁,把顶棚托了起来。但顶棚只隔了一半,另一半因缺少木板就那样与房盖通着了。姐夫蔡晓光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追求完美,要求把钢管刷成了红色。 秉昆问总共花了多少钱? 蔡晓光轻描淡写地说,没花多少钱,三四个月的工资而已。 秉昆心疼得身子一抖,尽管他明知姐夫绝不会向他要钱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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