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人世间 | 上页 下页
二一二


  他发现妻子眼泪汪汪的,忍不住叹道:“我只能那样啊!”

  “我也没说什么你不爱听的话啊!”吴倩的眼泪夺眶而出。

  国庆他父亲——不,他姐住的地方,离一处老商场不远。商场面积不大,却有暖气,而且供气很足,整个商场暖烘烘的。商场后边是一家医院,商场接的是医院的供暖管道,沾了医院的光。那里便成了附近一些老人获取温暖的好地方。

  国庆他姐家是靠烧炉子取暖的,入冬前一点儿好煤也没买到,只能烧不起火苗的无烟煤面子。那种煤面子烧开一壶水都需要很久,做成煤球还勉强。父亲身体不好,姐姐心情不好,国庆为自己的小家烦愁多多,都忽视了在夏天应做些煤球。

  国庆他爸也像其他老人那样,一早就到商场去,直到商场关门才回家。

  国庆他姐自从丈夫死后严重失眠,一天后半夜,国庆他爸咳嗽得厉害,不咳嗽时喉咙也呼噜呼噜的,他姐也一夜没怎么睡。她一会儿服侍父亲吃药,一会儿给他捶背。等到早上老人出门、孩子上学,她收拾收拾屋子,多服了一片安眠药,想在白天补上一觉。

  不幸就出在她多服了一片安眠药。她那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是被女儿推醒的。

  女儿站在炕边不安地说:“妈,姥爷昨天晚上没回来。”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霍地坐起慌张地问:“你留门了吗?”

  女儿摇头。

  “你怎么不留门啊你?”她吃惊得拧女儿的耳朵。

  女儿忍着疼说:“我怕坏人进屋。”

  “那你昨晚怎么不推醒我?”

  “我推了几次,你不醒。我又冷又困,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女儿自责地哭了。

  国庆两口子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赶超们也很快就知道了。

  朋友们调动起了一切可以调动的人手,二十几人在全市寻找国庆父亲。

  那是嘎嘎冷的一天,秉昆得到消息时正在抢修房子——他家外屋的房顶被积雪压塌了半边,寒风呼呼地灌进来,里屋也根本待不住人。秉昆及时把母亲转移到了姐姐那里,把两个儿子转移到了姐夫那里。他不得不请几天假,想和郑娟把房顶支起来。姐夫蔡晓光料到那工程根本不是他夫妻做得了的,请了一名瓦工一名粗木工第一时间赶去帮忙。他们就地生起了火堆,否则连泥也和不成。全市不少百姓人家的房顶被积雪压垮了,两名打短工的师傅已有抢修经验,预先替蔡晓光请了一名焊工,买了些钢管、木料。钢管非是一般人想买就买得到的,幸而去年年尾有家钢材厂倒闭了,库里积压了一批。他们为了能在春节前给工人们开上一个月的工资,只要有介绍信,谁都可以买。正所谓“祸兮福所倚”,不少人家的房顶塌了,那家钢材厂积压的钢管、钢梁什么的一时好卖了,厂里的工人们能在春节前领到工资把春节对付过去了,站马路牙子的短工们也有活可干,能养家糊口了。焊工师傅等钢材、工具一运到,周秉昆家就热闹了。三匠人闹周家,手锯、电锯齐用,噪声刺耳,火星四溅——这边,秉昆和姐夫蔡晓光在师傅们的吩咐下煮胶、熬沥青;那边,郑娟把易燃之物搬过来抱过去,唯恐火星溅着了。塌了的那部分房顶需补油毡,非用沥青不可;房梁的接茬儿处也得涂胶,要不日后会生虫。一时间青烟紫气缭绕,砍劈之声不绝。

  秉昆质疑是不是非得用钢材,那得要花多少钱啊!

  焊工师傅嘴角叼着烟说:“别舍不得花钱,钱要用在刀刃上哩!一劳永逸,矿井下都是用钢材撑顶子的,结实!”

  秉昆说:“可我家不是矿井!”

  木工师傅说:“你家眼下比矿井下还危险。”

  秉昆又说:“我们也没打算在这儿常住!”

  瓦工师傅说:“谁家又会打算在这种地方常住呢?可你们不打算常住又能搬哪儿去住呢?市里有年头没盖新居民楼了啊。”

  绵里藏针的一句噎人话,让秉昆直眨巴眼睛。

  姐夫蔡晓光打圆场,息事宁人地说:“怎么修咱得听师傅们的,咱们是外行,人家是内行。”

  接着,他又小声对秉昆说:“知道你这阵子手头紧,姐夫掏钱了。”

  这时,于虹匆匆而来,说国庆的父亲失踪了。

  秉昆问:“一夜未归?”

  于虹说:“是啊,国庆快急疯了。”

  秉昆连说:“完了,完了。”

  他的意思是——凶多吉少,即使老人找到,肯定也没命了。

  姐夫蔡晓光是离不开的,没人监工不行。郑娟也离不开,得为师傅们做饭。秉昆只得自己随于虹而去。

  路上,于虹问:“你家怎么还用上钢材了?”

  秉昆说:“师傅们认为必须那样。”

  于虹说:“又多了一家上当受骗的!他们与钢材厂勾着呢,厂家卖出了钢材他们有提成。”

  秉昆无心与她谈自己家的事,问朋友们都怎么个找法。

  于虹说首先报了案,各派出所都表示一接到有关线索将第一时间通知家属,他们也只能做到那样。德宝提醒大家,以前发现的几个冻死的人,都是趴在结霜的下水道铁条盖那儿死去的。铁条盖结霜,证明那儿有热气外排,吸引人趴那儿。他们死后,几乎每一个脸都与铁条盖冻在一起,所以,朋友们满市寻找有下水道铁条盖的地方。

  秉昆听得揪心,半天没再说话,只管一声不响地跟于虹走着。

  于虹说:“全市那么多有下水道铁条盖的地方,才发动二十几个人哪儿找得过来呀。”

  秉昆忍不住又问:“那咱俩哪儿去呢?”

  于虹说:“我先陪你去国庆家吧。他腿都软了,人快傻了,自己找不成了。我见朋友们都与他们两口子照过面,就你没出现,估计是因为你家有事,不想让你知道。我认为不好,你家的事再大,那也比不上国庆家的事大,对不对?”

  秉昆说:“对。”

  于虹说:“我瞒着赶超来给你报个信儿。不管结果如何,总之你出现了,日后你自己不内疚。何况呢,你出现没出现,国庆更在乎,是吧?”

  秉昆说:“是。”

  国庆一见到秉昆,抱住他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秉昆拍着他的背说:“别哭别哭,不是还没有最坏的消息哩。”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都快到中午了,除了最坏的消息,断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最后最确切的消息,肯定是最坏的消息。

  男性朋友们先后回到了国庆家——除了常进步,他不知到哪儿找去了,没骑自行车,德宝估计也不会走远。每个人一进门先摇头,之后默默挤出地方站着。屋子太小,炕沿己坐满了人,国庆坐在唯一的破椅子上,有人进来便抬一次头。与其说他是坐在椅子上,还不如说他已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下了。老朋友都看着他,朋友的朋友们则大抵背对着他。因为他们只不过是冲自己的朋友的面子来帮忙的,与他以前没什么交往,不像他的朋友那么感同身受,所以都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脸上已尽到帮忙者那份义务的轻松表情。有几个人在吸烟,门半开着,好让烟散出去,否则屋里的烟味儿会呛得人流泪的。

  赶超也进屋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