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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秉昆出了口恶气。他们稳住意念,按兵不动地静观了两个月风向,一转眼已到八月中旬,觉得平安无事了,正策划着走穴路径和步骤,德宝家出了丧事——德宝的老父亲去世了。

  德宝老父亲死得很苦,出出进进住了几次院,朋友们自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其实那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德宝两口子为老人家的病花了不少钱,不但把多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全掏光了,还东一笔西一笔欠下了些债。老父亲的丧事刚结束,德宝就和春燕吵翻了,闹到要离婚的地步。春燕主张把德宝母亲送回吉林农村老家他小姨那儿,他母亲的娘家人只有他小姨了。老姐夫过世了,妹子照顾一下老姐是应该的。这样可把住房租出去,用以还债。德宝勃然大怒,骂春燕太没良心,不配是共产党员。他质问,那不等于老爸尸骨未寒弃老妈不养吗?妹子照顾老姐符合亲情,儿子弃母不养该当何罪?他说自己倒插门的多年里,对春燕父母是如何如何好,为春燕家出了多少力干了多少活,春燕断不该良心大坏。

  秉昆买了车票,第二天就要率队出发——这次是广东东莞市通过省文化厅主动邀请。香港和台湾商人在那地方开办了不少加工厂,工人以北方农村青年为主。他们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秉昆他们的演出公司,派专人找到省文化厅联系,为的是让北方农村青年们在遥远的南方听到乡音,欣赏喜闻乐见的北派曲艺,体会老板们的良苦用心。他们相信,这些来自北方的农村青年日后必能爱厂如家,踏踏实实为厂里干活。

  秉义对秉昆说:“你看人家港台商人都很懂政治,连这样的事也要先找政府部门,表明人家心目中特别尊重政府,你应该学着点儿。这次你们要组成最有实力的演出班子,带最好的节目去。我也要派文化厅的一位干部陪你们去,帮你们打开北派曲艺在南方的表演市场。此行对你们意义重大,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德宝气愤地来找秉昆,前脚刚走,春燕后脚到了。她泪如雨下,口口声声要求干哥替她做主,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主要是干哥把他俩捏鼓到一块儿的,现在他俩闹离婚干哥也得评出个是非。两口子都声明非离不可,德宝已住回他妈那儿,实际上夫妻开始分居,一段婚姻似乎已经走到尽头。

  秉昆只得去找白笑川,请他亲自带着弟兄们南下。

  白笑川听说了德宝两口子的事,深表理解,爽快地决定亲自出马,并说他正想考察一下南方的表演市场。

  送走了师父和弟兄们,秉昆把德宝和春燕分别请到家中。依他的想法还要找来国庆和赶超,郑娟明确反对,说那可不好,两口子都特要面子,又都是党员,夫妻关系裂痕,还是尽量不让党外人士知道为好。

  秉昆说:“我也不是党员。”

  郑娟说:“你不同。你是她干哥,长兄如父,相当于家长。”

  秉昆觉得她的话也对,就没惊动国庆和赶超。

  清官难断家务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秉昆听后,认为矛盾是表面现象,问题的焦点是因为德宝他爸的医药费报销不成。德宝他爸退休前是糕点厂的,工厂快倒闭了,根本拿不出钱来给他们报销。

  德宝说:“秉昆你清楚的,咱们哥儿几个都是拥护改革的。咱们年轻,本指望改革能多少带给咱们点儿利益,哪承想改成了这!”

  秉昆叹道:“所以号召工人阶级要咬紧牙关忍住阵痛啊!”

  德宝看着他愣了愣,气闷地说:“我忘了,你已经不是我们工人阶级的一分子了。他妈的,真不知还会怎么个痛法!更不知这阵痛会有多长!”

  秉昆也不挑他话中带刺,同情地摇摇头。

  春燕则在干哥面前哭诉委屈,她说自己这党支部书记兼经理多么多么不易。上边断奶,自负盈亏,自己脑子里整天只有一个字,那就是“钱”。一个大众洗澡的地方每月靠收澡票能收进几个钱呢?算上退休的三十多个员工,如果到月底发不出工资和退休金的话,她这经理那就没脸当了。创收创收,大众洗澡的地方怎么个创收法呢?她亲自招进了几名按摩女,带来了新气象,可有关方面勒令她限日辞退,认为有低俗涉黄之嫌,搞得她在员工眼里特丢面子。

  她说:“干哥,我的主张不是上策,也不是中策,可在我这儿也没什么上中策呀!儿子上中学了,如今供一个学生花钱多,德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父子俩一看着我笑,我就知道又要伸手要钱了,心里紧张。从家到单位,从单位到家,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钱字!现在又欠下一屁股债,我做梦都梦到有人上单位催我还钱。背着一屁股债过日子我太受不了啦,只怕哪天会精神崩溃了。”

  因为两家关系亲近,不同于一般街坊,春燕没哥,确实挺把他这个干哥当回事,更因为若不是春燕为光明安排了一份工作,不但光明没了人生出路,自己和郑娟也必将愁得整夜睡不着觉……

  秉昆对春燕是有特殊感情的。要不是郑娟坐在旁边,他会以某种肢体语言向春燕表达怜惜的,比如亲她一下,抱她一会儿。

  送走春燕,秉昆吸着烟,握着笔,面对几页纸托腮凝思,似乎要进入曲艺创作状态。

  郑娟奇怪地问他打算写什么。

  他说要想出解决春燕两口子矛盾的办法来。

  郑娟积极参与意见,当晚夫妻二人商量出了一套方案——让春燕大姐一家三口住到德宝婚前的家里去,让德宝母亲和德宝两口子共同生活。春燕的大姐和姐夫带着儿子返城后,恰逢春燕和德宝刚搬入春燕侥幸分到的房子里,她大姐一家三口不失时机地与春燕爸妈住到了一起。她大姐夫的弟弟是秉昆的同代人,也做了父亲,与父母住在一起。春燕大姐夫当时还没落实工作,只得住到了岳父母家,像曹德宝当年那样。区别在于,德宝当年是有言在先的倒插门女婿,住得心安理得。春燕大姐夫拒绝倒插门,对春燕爸妈有些无理,在春燕大姐面前也颜面扫地。春燕大姐的儿子比春燕的儿子大一岁,总是欺负小表弟。春燕特别不喜欢那大外甥,对大姐和姐夫也很有意见,一赌气把自己儿子送到爷爷奶奶家了。从此,春燕大姐一家三口成了她爸妈家的“钉子户”。这种情况下,春燕的二姐一直认为他们把自己一家三口的利益侵占了。

  春燕的二姐一家三口属于返城很晚的知青家庭。她二姐原以为返城后,她大姐一家三口会自觉地从父母家搬走,让自己一家三口也沾沾父母的光。那确实是相当沾光的事,无须花钱租房,女儿还可以由姥姥带着,省不少心。若以民间的亲情法则来裁决,哥哥姐姐应该礼让弟弟妹妹,但春燕的大姐和姐夫都毫无谦让的姿态,他们依据的先来后到先占先有的丛林法则。春燕大姐还有一条理由,大妹夫父母家的两间屋比她们父母家的两间屋大一些,尽管只不过大五六平方米,那也终究是大。大妹夫父母家除了两位老人,只有大妹夫的妹妹。大姐认为,大妹妹一家完全可以直接从北大荒回到公婆家。这一条理由却是打折扣的,不是硬道理——大妹妹那小姑子是老姑娘,样子长得倒还可以,性格却很刁钻,除了她父母,别人很难相处。

  春燕二姐很怵小姑子,以往每次探家都不愿到公婆家去,不想见着小姑子,她丈夫也拿妹妹没辙。由于大姐和姐夫坚守不让,二姐和二姐夫只得住到二姐夫的父母家。当然,他们是可以租房子住的,但二姐看重钱,何况房租又涨了,每月三十多元一小间房的房租,的确会严重影响他们三口之家的生活。每月支出令自己心口疼的一笔钱租房子,还是每日直面小姑子冷若冰霜的脸色,两害相较取其轻,二姐宁肯虎穴暂屈身,也不愿另寻住处。

  结果可想而知,二姐夫父母家便经常上演水火难容姑嫂相斗的室内剧,丈夫与公婆也常常卷入势不两立的旋涡。二姐的选择有更深层的考虑,既然大姐、姐夫打算厚脸皮地长期在她父母家住下去,将来父母遗留的房产就很可能被大姐两口子据为己有。实际上,大姐和姐夫也确实是那么算计的。这是拿不到桌面上来说的事,但媳妇与是独生子的丈夫继承公婆的唯一房产,却有章可循。自古以来关于房产的民间法则便是传儿不传女——二姐没沾上自己父母的光,便希望能把小姑子从公婆家挤出去,让公婆的唯一房产有一天完全归在自己和丈夫的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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