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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秉昆对妻子有了新的认识,他觉得她是很少见的一类女子,只要承诺是她完全信赖的人做出的,她就可以靠着承诺达到幸福状态。即使那些承诺半真半假、并无兑现的可能,但只要郑重其事,她便备觉幸福。只要有一个个承诺,她的幸福状态便可持续。她要求兑现承诺的意识特别淡薄,几近于零,似乎认为承诺是一回事,兑现是另一回事;只要做出承诺的人自己并未声明收回承诺,那承诺便确确实实存在。而新的承诺,又会让她自然而然地忘记前一个承诺,正如他刚刚向她承诺要与她相亲相爱地再活一百年,她便幸福无边地偎在他怀里睡了过去。他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这样,却庆幸有她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的妻子。国庆和赶超都曾向他抱怨过,他俩的妻子常常迫使他们做出承诺,随之便会因不能兑现而唠唠叨叨别别扭扭,而秉昆却从没有过这种烦恼。她总是自觉地以自己目前的生活去比照她在太平胡同的生活,丝毫也没有不幸福的理由。

  想到她这种贤惠善良天真喜乐,他不禁吻她的肩,也不禁觉得在这么一个夜晚,在这么一个家中,在不凉不热温暖适度的小火炕上,搂着这个叫郑娟的散发着沐浴液香味的滑溜溜的女人,自己肯定是共乐区最幸福的丈夫。他已经受到她严重影响——一方面他愿意幸福着她的幸福,一方面却又本能地认为幸福不应该仅仅如此,所以他也在抗拒她的影响。在本能的排斥与不知不觉的接受之间,他时常很是纠结。

  秉昆曾以妻子郑娟为原型创作了一段相声,名曰《伟大的公民》。他想象自己是一位国王,子民们全都是郑娟这样的,而大臣和谋士们只要出谋划策,证明他不愧是一位好国王,并由他择机向全国宣布,子民们便都兴高采烈,而他则如鱼得水……

  白笑川看了后,小手指挠着腮帮子说:“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这样吧,再请个比我水平高的人来替你把把关。”

  于是邵敬文便出现了。

  邵敬文看后,五指轻点着桌面说:“相当有趣。”

  他一听笑了。

  不料邵敬文又来了一句:“也相当反动。”

  他的笑难以迅速从脸上收拾干净,只剩下难堪了。

  邵敬文接着说:“既然要听我的意见,我就不能当着君子说假话。秉昆,我不是指你本人反动,我是指这个段子太黑了,黑色幽默的黑。你的主观创作动机肯定是出于娱乐人的目的,但太容易让人产生过度联想。一旦成为作品,客观效果与主观动机背道而驰,这也是常有的文艺现象,这一点你一定要考虑。不是仅供参考,作为朋友,希望你务必考虑。”

  秉昆虚心地点头不止。

  白笑川说:“敬文,你看能否抢救一下,改成‘伟大的妻子’如何?”

  邵敬文沉吟着说:“世上固然有伟大妻子,但她们往往是做出了伟大之事的妻子。这相声中的妻子,并没什么伟大之处,伟大从何说起呢?还是个黑。”

  秉昆说:“改成‘可爱的妻子’呢?”

  邵敬文说:“又太一般化了,没有什么可寻思的了。”

  白笑川说:“改成‘我那奇葩老婆’怎么样?印在节目单上,估计会让观众对表演有期待。”

  邵敬文说:“这命名有点儿意思,但不是改了题目就完全不黑了。内容的黑是根本性问题——秉昆你能不能把妻子的精神往雷锋精神上靠一靠?那这个段子的思想进步性不就突显出来了吗?雷锋是主张在生活上向低水平看齐的哩!”

  秉昆诚心诚意地说:“我试试。”

  邵敬文说:“改好了,先找两个人预演几次,别急着正式演出。一定要通知我来听一次。作为朋友,这个段子我还是要替你们把关的。”

  秉昆改了三稿,亲自担任逗哏,请一位特善于捧哏的相声演员和自己搭档,劳驾邵敬文听了一次实际效果。

  邵敬文听罢,严肃地说:“笑川老师,秉昆,我的主张是,这个段子,咱们自己就把它毙了吧。一经表演,更黑了。那是种化不开的黑,咱们对党对国家都是心很红的人,干吗演这类让人产生误解的相声呢?”

  白笑川就说:“那由我来决定。秉昆,我得毙了它,你不许怪我。”

  秉昆虽有几分不服,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从南方不体面地回来后,他自己也意识到,那样的相声如果在南方公演,肯定就真的撞在“反自由化”的枪口上,他哥便无法明批暗保了。

  秉昆一家搬回光字片住,街坊四邻颇有闲言碎语。

  有的说,出息了的儿女未必就能让父母得益。周家的大儿子很有出息,女儿也算出人头地,那又怎样呢?周志刚退休后不是照样住在光字片的老屋子里吗?上医院不是得由众人轮番去背吗?从医院回来不是坐着平板车吗?不是最终死在早前自己脱坯砌的火炕上了吗?

  有的说,他家没看出多么有出息的就是秉昆,虽然由工人变成吃事业饭的人,还成立了个公司,却也不过就是组织了一些耍嘴皮子逗人一乐的遗老遗少,东赶场子西赶场子的角儿,挣钱是多了点儿,身份上还不如工人受尊重。娶了个老婆,好看倒是挺好看,像小民窖烧出的白瓷廉价瓶,说精不精说傻不傻,可人家小两口不是过得整天乐呵呵的吗?不正是这个没太大出息的小儿子让父母得了不少济吗?

  还有人说,谁家的儿子如果能像周秉昆那样,才算没白生白养。儿女好不好,最终要看父母沾光没沾光……

  那些话都是春燕告诉秉昆的,她听她妈说的。她认为秉昆会爱听,其实秉昆听了心里非常光火,他讨厌街坊四邻议论自己家,尤其讨厌他们以不敬之词对妻子说三道四。

  不久,周秉义弄出了好大的响动。他们工作组联合有关部门端掉了一个南方人在A市非法制售音乐带、影视带的黑窝点,对音乐带、影视带审听审看,发现问题严重了,不但有精神污染,还涉及政治民族宗教问题,有些还是从国外夹带到国内再非法复制。最终,他们大张旗鼓公开销毁,并把整个团伙依法判刑。

  周秉义受到了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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