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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你小声点儿行不行?让人听到了成什么样子?不错,我是在装糊涂!谁叫你这个哥哥一开口就训斥我的?我现在和你一样是北大学生,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有感而发,在我们系刊上发表一篇文章怎么了?我参加了一场由我们系学生会主办的辩论会又怎么了?何况我也是不情愿的,怎么就像冲了你的气管子似的?你犯得着气急败坏吗?”周蓉振振有词,与哥哥杠上了。

  “你那篇文章的思想很成问题!好学生的好与好人的好从来就不矛盾,你为什么要把这两者对立起来?居心何在?”周秉义简直是审问的口吻了。

  “好学生的好与好人的好从来就不矛盾吗?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文革’那十年中,从小学到大学,不就是因为另搞了一套所谓好学生的标准,才让不少学生变得像野兽吗?咱俩都是过来人,难道你如此健忘吗?用民间的朴素的好人标准来衡量,当年那种种好学生的标准能立住几条?”周蓉也完全是针锋相对的辩论口吻。

  “当年!‘文革’结束好几年了,难道你要把那十年记一辈子吗?许多人希望‘文革’成为历史,反感你这种动辄拿‘文革’说事的人。你不要以为你碰巧有了那么一种经历就真的光荣,那只不过证明了你是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人。任何时代,不安分的人都要付出代价。你不要刚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如果你连这点儿人生常识都没悟懂,那么作为你的哥哥,我有责任教导你,你要牢牢给我记住!”还是教训的口吻,秉义确实也是苦口婆心。

  不料周蓉瞪着他,冷冷地回敬了一番话:“哥,没想到十年没见,你变成了一个如此可怜的人。我好怀念十年前的哥哥。我那篇文章的确还有点儿价值。我也要提醒你,蔡元培先生当年任北大校长时,鼓励学生应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你是学历史的,建议你从历史中去寻找……”

  不等她说完,周秉义挥手扇了她一记耳光。

  周蓉的半边脸被扇得火辣辣的,有点儿麻木。

  她却并没捂脸。待了几秒钟,她转身走了。

  周秉义气得浑身发抖。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他的小题大做实在是有苦衷。有关方面向秉义传达了一个意见,希望他劝导妹妹不要太活跃。与妹妹进行严肃的谈话,不仅是他的义务,也是任务。然而,有些话又不能对妹妹挑明,怕她产生心理压力,事与愿违。在他们那一代人中,秉义算得上是老党员了,没有人理解他的苦衷。

  秉义的烦恼还没完。不久,他就成了校园传说中周蓉的“对象”,成了许多男女生议论的人物。美女学生的对象究竟是哪一个男生,这种好奇是大学校园里最有传染性的。结果,他当年因为放弃穿军装的机会而在兵团师部经历的新闻“洗礼”,在北大又经历了一次。无奈,他只得求助于中文系学生干部。人家挺给面子,派学生记者采访了一次,稿件仍发在中文系的学生刊物上,题目是《哥哥眼中的“邹小容”》。结果适得其反,周秉义的烦恼更多了,几乎每天都有几个男生恳求他,希望通过他与“邹小容”联系。

  满心委屈的周蓉虽然与哥哥不来往了,却能理解哥哥的烦恼,她也有些内疚。于是,她亲自策划了一场“中外情诗朗诵会”——朗诵者主要是学生,还通过冯化成请了几位校外诗人。

  那年头,几乎被斩草除根的小说家们尚未缓过气来,诗人们却已“春江水暖鸭先知”,开始有些萌动了。在大学校园里,不喜欢诗歌差不多与俗是同一个意思。一个亲近诗歌的人,几乎就等于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参加的人远远多于辩论会的人——由美女学生策划主持的情诗朗诵会,倘无吸引力岂不成了咄咄怪事?

  周蓉的诗人先生冯化成也在北大学子们面前亮相了。他一身西装,皮鞋锃亮,系了领带,领带夹闪闪发光;他的大背头梳得极平顺,脸也刮得干干净净,络腮胡子却保留着,眉毛似乎也都修剪过,与略显苍白的脸相互映衬。在贵州十余年间,冯化成的脸一度变得像当地人一样黝黑粗糙,回到北京后又很快露出苍白的模样。

  看得出,冯化成对自己在北大学生们面前的首次亮相格外重视。

  周蓉挽着他的胳膊走到讲台上。当她介绍说,他是自己的先生后,学生们一时没明白先生的含意。她又进行了补充说明,片刻的肃静过后,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冯化成“文革”前在诗坛小有名气,台下有读过他诗作的学生。冯化成朗诵诗比创作诗的水平要高出许多,虽然他的嗓音并不怎么好,但毕竟是诗人,对诗歌的韵律美了如指掌、谙熟于心。并且,他一朗诵起诗来,仿佛演员面对镜头,顿时变了个人似的,声情并茂,具有强大的感染力。

  朗诵会圆满成功。冯化成踌躇满志,外请诗人中数他朗诵的诗歌最多,获得的掌声最热烈。

  因为冯化成朗诵的一首当代长诗,他与周蓉会后发生了争执。

  “你为什么要朗诵那一首诗?”

  “你没听到掌声有多热烈吗?我不应该对台下的掌声缺乏激情吧?”

  “那你也应该朗诵一首短的!”

  “长的短的有什么区别呢?长的就不是诗啦?”

  “当然有区别!你已经朗诵过三首了,我主持的不是你的专场诗歌朗诵会!不应该让人觉得你很特殊!”

  “一旦站在台上,众目睽睽之下,那我就只不过是一位朗诵诗歌的诗人,你扯什么特殊不特殊有什么用啊?扯得上吗?”

  “当然扯得上!你占用的时间太多,留给别人的时间太少,这有失公平。我明明事先告诉你了,每人最多朗诵两首诗,你也不能例外!”

  “欢迎我的掌声更热烈,我有什么办法?”

  “那是我这个主持人应该考虑的事,不是你可以在台上自作主张的,你没那种特权!”

  “哎,你怎么变得事儿妈似的了?你今天哪根神经搭错了?”

  “再说,最后那一首长诗也不是情诗,不符合情诗朗诵会的要求!”

  “但是,台下不是都听得很认真吗?”

  “你为什么要做违背朗诵会要求的事?为什么还要在朗诵前讲上一大段你的‘光荣经历’呢?那些话不是离题万里吗?”

  “我说那段经历光荣了吗?那是事实,与那首诗有关,我认为有讲的必要!”

  “你有炫耀之嫌!”

  “就算是你说的那样,又怎么了?你没完没了的,烦不烦啊!”

  “你是在利用一切机会沽名钓誉,也是在利用我,你的妻子,可耻!”

  “妻子提供的机会就不可以利用一下吗?不沽名钓誉又来这儿做什么?难道对你就没好处吗?”

  “你说这话更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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