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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周秉义比一般同学更能感受到校园气氛的吊诡。这位友善的老大哥式的系学生会主席看起来有板有眼,应付自如,实际上他言行谨慎,不越雷池一步。

  周蓉突然出现了,而且这位一向不安分守己的妹妹,如今还成了北大中文系学生,周秉义不免有些担心。

  与妹妹的第一次见面挺有悬念。本系的一名男生告诉他,未名湖畔有一名新入学的中文系女生在等他,想认识他这位历史系的学生会主席。

  自从担任系学生会主席,周秉义逐渐有了一些知名度,成了本系和外系不少女生的追求对象。

  他相貌堂堂,彬彬有礼,成熟友善,怎么会不那样呢?其实,他对做名人已经没有感觉。高中时,他就是学校名人。成为全市二十一名高中生党员后,他也曾经一度感觉有些飘飘然。做了兵团师部的知青干部后,更是让许多同龄人羡慕。考入北大,他真的不再希望有什么知名度了。“当好学生当烦了”,妹妹周蓉小学六年级时的感受,也是他当时的感受。

  当系学生会主席,对于周秉义几乎是必然之事。他从不刻意追求名利,也从不躲避名利。

  有了一定知名度,他便自然而然有了比一般男同学更多的追求者。

  周秉义从没动心过。他对妻子郝冬梅的爱可谓白璧无瑕。

  他强作欢颜,与每位想要认识他的女同学见面——尽管许多时候他觉得简直是滋扰,也因此烦恼,但是出于起码的礼貌和尊重,他还是克制自己,客客气气。学生干部没什么了不起,多认识一些同学也是自己的荣幸——他经常告诫自己。

  一见面,竟是妹妹周蓉,这太令他愕然了。

  周秉义从妹妹的言谈举止中,一点儿也没看到吃过“苦头”的人常有的心有余悸和谨小慎微。相反,他感到妹妹简直是好了伤疤就忘疼的自以为是。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周蓉发表在中文系系刊上那篇“与友君商榷”的文章,让他极为不快,却也不想多加理会。

  周蓉确实没把自己吃过的苦头太当回事,更谈不上心有余悸。她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经历的平淡寻常。她是满怀着喜悦和兴奋来到北大的,如同一个带着空背包的人进入了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她很快就感受到了学校那种思想活跃的氛围,非常享受。对于她而言,新思想是知识,也是财宝。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偏激,这得益于她读过的书。她明白凡事必有原因,国家的发展各有不同,甚至与国家基因有关。她在系刊上发表文章,只不过是小试牛刀,看看自己的思想及表达能力。

  有人说那篇文章写得挺好,很有文采,这让她对自己的写作更有信心。她心满意足,从此没事似的不再关注那篇文章引起的余波。

  然而,那篇文章引起的风波并不因为作者的漠视而终结。中文系的学生推波助澜,筹划了一场大辩论。布告贴出,许多外系的同学觉得话题新颖,别开生面,响应者众多。

  这所藏龙卧虎之地,一旦有学生张罗操持,必然影响很大。

  好人之好与好学生之好究竟是何种关系?——他们自己也没料到,看似平常的辩论主题,居然引来了许多外系学生。

  哲学系的学生认为论题属于哲学范畴,竟被中文系同学搞成了一场辩论会,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一展风采。

  历史系的学生也来了不少,他们原本希望系学生会组队参加。中国好人文化源远流长,历史系的学生有太多话可说。

  周秉义态度冷淡,不支持,也不反对。他的消极态度甚至引起本系同学的不满。

  周蓉本来不在场——她又到图书馆看书去了。作为始作俑者,她其实很难逃避。结果,她差不多是被中文系的学兄学姐挟持到了会场。

  周蓉被主持人请上台发言,会场气氛顿时一变。

  啊!“邹小容”原来不是热血男生,竟是个大美女。女生们一阵窃窃私语,男生们个个眼睛发亮。

  起初,还有些与主题有关的话抛向她——

  “你那位友人是何许人也?”

  “你俩怎么谈好人与好学生这一话题?”

  “你的文章刊出后,友人有什么看法?”

  “会影响你们的关系吗?”

  这些问题皆牵扯到自己的哥哥周秉义,想到哥哥是多么的不愿受自己的连累,她除了王顾左右而言他,再无别的招数。主持辩论的学兄见她陷于被动,岂忍袖手旁观?出于怜香惜玉,也是为了中文系的荣誉,急忙替她搭台阶铺锦毯,介绍她那一段与“四人帮”斗争的光荣经历来——学兄消息灵通,不知从哪个渠道刺探到了,却又知之不确,多溢美之词,还夸大得甚是离谱。那种情况之下,周蓉不得不出面澄清。

  她出面澄清时,台下又是一阵肃静。

  当年,有反“四人帮”经历的人士,仍令学子们由衷敬重。北大是“四人帮”流毒迫害师生的重灾区,悲情气氛仍较浓重。现在台上站着一名曾与“四人帮”余党斗争过的美女学生,大家都觉得很传奇。不知哪一位带头喊起了口号,于是口号此起彼伏相继而起。主持人担心局面失控,直接宣布辩论结束。周蓉在同学们簇拥之下,匆匆离去。

  辩论会开得并不成功——究竟好人之好更好,还是好学生之好更好,也没辩出个什么结果。周蓉却大大出名,尽管这并非是她的意愿。

  一天晚上,周秉义亲自守在周蓉宿舍门外,堵着了要去教学楼看书的妹妹。

  秉义劈头问道:“这下你得意了吧?”

  周蓉反问:“哥,你什么意思呢?”

  秉义有些发火,“你别装糊涂!”

  周蓉确实是在装糊涂。哥哥指的是什么事,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因哥哥的态度而不悦,故意反问了一句。哥哥的怒气让她更加不悦,依她想来,那件事也不过就是一件结果始料未及的校园偶发之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哥哥那么气势汹汹。

  周蓉不高兴,干脆装糊涂装到底。她正色道:“哥,我得提醒你啊,你我都已经为人夫为人妇了,我己做母亲了,你不可以用那种莫名其妙的语气训斥我。请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让你对我怒火中烧的?”

  “周蓉,你不装糊涂行不行?!”周秉义大声嚷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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