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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中部 第一章

  与“老三线”建筑工人周志刚相比,儿女们的人生有着较多变数。周志刚的人生只发生过一次决定性的改变,即由农民变成了新中国的第一代建筑工人。他儿女们的人生,则一变再变。这是因为中国已经进入了无法继续故步自封、闭关锁国的时代,时代之变需要人的改变。

  在一九七六年到一九八六年这十年间,物质的中国变化有限,而人的变化却近于戏剧。

  “改革开放”四个汉字的组合特阳光,特少年,具有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继往开来的生动性和形象感。可以说,“改革开放”四个汉字在语言学上体现了很高的智慧和艺术——关键是,它是方方面面都可以接受的。中国的改革开放却不是从“文革”一结束就开始的,也根本不可能那样。首先需要在理论上清楚,原来一批专门从事理论研究的人,几乎都是大大小小的权威,他们坚持所谓的正统理论。改革者首先要与他们争论,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还会被逼得进退两难。改革者之间也有争论:步子快了慢了,胆子小了大了,先改这些方面或那些方面,改到何种程度为宜,都会产生分歧。科技、教育、文化艺术界的人士或被动或主动搅入其中,推波助澜,摇旗呐喊,让局面更加复杂。有一部外国小说《喧嚣与骚动》的书名,基本可以概括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中国。

  然而,A市十年里并没有太大变化。它在等着更明确的指示和引导。只有两件事可以称之为大动作:一是随着知青们大批返城,曾经的兵团体制寿终正寝,又改回农场体制了;二是为了适应市场经济,曾经赫赫有名的一些军工企业改成了生产民用产品的企业,谓之“军转民”。确切地说,这既不是A市的大动作,也不是省里的大动作,而是中央的大动作,但对许多A市人的影响特别大。第一件事让曾是兵团战士的返城知青们较失落,如同出家人还俗后那修行过的庙被拆了,心里不是滋味。第二件事让一些曾经造枪炮坦克的军工企业找不到北,不晓得接下来该造什么。国家限期要求他们自己到市场上去找饭吃,这就影响到了职工们的工资。他们曾是工人阶级中特牛的工人,一下子牛不起来了,于是骂娘。

  共乐区十年里没什么变化。有人数过,也就出现了四五幢新楼而己,最高六层,很普通的红砖红瓦一红到底的路边新楼。

  光字片更脏更有碍观瞻了。这个区家家户户的返城知青重新回到城市的怀抱时,年龄都已二十七八、三十一二岁了,有的还是拖家带口回来的。原先的家住不下,只得在前门后院见缝插针地接着盖——放眼望去,违章建筑比比皆是。所建所筑很难说得上是房屋,说是“窝”或“巢穴”更恰当,土路街道因而街不像街道不像道了。夏天雨后或春天冰雪融化的季节,泥泞陷掉人的鞋子是司空见惯的事。

  一九八六年,周秉昆的父亲周志刚六十六岁了。

  他四年前退休,落叶归根,终于又回到光字片了。领导们对他这位“大三线”的老建筑工人始终厚爱,有意让他的工龄延长了两年,这样他的工龄就可以达到某一杠杠,每月能多领八九元工资。他对此心存很大的感激——尽管受到格外关照,每月也只不过五十二元退休工资。在当年,那是不低的退休金,他也是光字片退休工资最高的人,比许多在职人员的工资还高,很被人羡慕。

  在以往二十余年里,他的人生以光字片那个家为端点,向中国那些偏远的、经济落后、崇山峻岭甚多的省份“发射”,他一直游弋于那些省份之间——A市如同他的地球,光字片是他的发射台。现在,这一颗“老卫星”耗尽了能量,被收藏在光字片,仅有标志意义了。

  常常有人问他这个走南闯北过的人,哪个省份留给他的印象最好。

  他总说都差不多,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对A市表现出了别人难以理解的深情。退休后的头一个月里,他整天骑辆旧自行车到处逛,把全市的边边角角以及四周郊区都逛遍了。他逛得特过瘾,体会却只是一句话:“哪儿都没变,哪儿都熟悉。”

  他对更加脏乱差的光字片一点儿也不嫌弃,因为见过太多比光字片还要脏乱差的情形。同样的情形,是当年许多农村和城市的常态。

  四年里,他这位从“大三线”退休的老建筑工人,似乎把光字片当成了“小三线”,把自己家所在那条被违章建筑搞成了锯齿状的小街当成了主要工程。如何让自己的家看上去还有点儿家样,理所当然成了他心目中的重点工程——他似乎要独自承担起改良的神圣使命。

  在春夏秋三季,人们经常见到他在抹墙,既抹自家的墙,也抹街坊邻居家临街的墙。他抹墙似乎有瘾,四年抹薄了几把抹板。有一年,街道选举先进居民,他毫无争议地当选了,区委副书记亲自奖给他一把系着红绸的抹板。他舍不得用,钉了个钉子挂在墙上。

  他依然是个重视荣誉的人。

  他的工具不仅是抹板,还有铁锨。人们也常见他修路,铲铲这儿的高,垫垫那儿的低,填填某处的坑,像在平整自家门前的地方。

  见到他那么做的人有过意不去的,也有心疼他那么大年纪的,常有劝他:“拉倒吧!一条小破街,弄不弄有什么意思呢?下场雨又和稀泥了!”

  他却说:“弄弄总归好点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或说:“我往土里掺了炉灰,再下雨不会那样了。”

  龚维则每次见到他都会情不自禁地立正,敬礼。他已经当上了共乐派出所的所长。共乐区有多个派出所,共乐派出所仅是其中之一,它的全称是共乐街派出所,有别于区的较大概念。共乐区委是正处级行政机关,派出所是正科级。

  这一年,中国机关单位的牌子上全部去掉了“革命”二字。市委全称又改成“市委员会”,“革委”也都改成“党委”。相应的,龚维则的职务是所长,他当上所长是水到渠成、众望所归。

  “文革”结束了,许多人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有些人光荣加身,或者不同寻常的资本加身了。受过“四人帮”的迫害成了一种广受同情的资本,若还有不屈服的表现,就更拥有了广受尊敬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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