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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首先赶到周家的是春燕妈,她是秉昆第一个求助的人。

  春燕妈发动了几位街坊,还算及时地把母亲送到了医院。

  三天后,春燕妈和街坊们又帮着把母亲接回了家。母亲成了植物人,春燕妈和街坊们从秉昆口中知道了缘由。

  春燕妈是最后一个离开周家的,她走前对秉昆说:“孩子,拍电报让你哥回来吧。你家这样的情况,根本不是你撑得住的啊!你哥回来之前,需要我的时候你只管来找我,但是千万别找春燕啊……我的意思你明白?”

  秉昆说:“明白。”

  朋友们中,春燕和德宝是第一对来到周家的。

  春燕看着仰躺炕上不省人事的干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临走时说:“秉昆,我也许只能来这么一次了。我们这样一些人接到通知,如果谁与你姐你姐夫那种事有牵扯,处理起来将比一般人重得多。”

  秉昆说:“德宝,你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德宝说:“你骂我是不是?”

  春燕说:“他来行。追究起来,我大不了跟他离婚。”

  德宝怒道:“你想让咱们儿子没妈啊?再说这种屁话我废了你,信不?你自己也不想想,到目前为止,你除了经常被人当枪使,还他妈的哪点儿不一般了?”

  春燕就又哭起来。

  国庆两口子、赶超两口子还有常进步一起来的。进步的父亲因为不停地写申诉材料,又被关进了“学习班”。

  趁他们在,秉昆去了郑娟家。

  他一五一十地讲了自己家发生的不测之事,她吃惊又同情地问:“你想让我怎么帮你?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秉昆就说,街坊们还是怕受牵连,他们能做的也都做了。他希望她能到自己家去照顾母亲和外甥女,白天她可以带着儿子和弟弟待在他家,晚上他负责送她们回家,留宿在他家也行。

  郑娟有点儿犹豫。

  秉昆问:“你也怕沾上政治的边儿?”

  郑娟摇头。

  秉昆说:“我是要付你钱的。”

  郑娟说:“自从他俩出事了,你不是一直在用你的钱供我们生活吗?”

  秉昆明白她说的他俩是谁,愣在炕前。

  郑娟告诉他,她骗了他。其实,母亲死前那个晚上对她讲了自己看到他俩游街示众的情形。母亲建议她将孩子送人,那样她和弟弟靠卖冰棍或许勉强能活下去。母亲一再叮嘱,孩子只能送人,千万不能卖,若卖便是犯法。她犯法了,她弟弟就活不了了。她说正寻思怎么才能将孩子送人抚养时,他像救星似的出现在了她家。

  郑娟说到“母亲”二字时,就像旧戏里的忠臣说到了“圣上”。她担心地问:“可你哪来的钱呢?你不会为了我们,也在做什么不可以做的事吧?”

  为了让她放心,他坦白了自己卖镯子的事,追问她究竟顾虑什么?

  郑娟流泪了,她内疚地说:“为了我们,你都把自己逼成这样了,我还有什么不愿为你做的呢?我是怕如果同意了你的想法,风言风语会让你吃不消啊!”

  他说:“我家的情况都这样了,我还怕什么风言风语呢?我不想告诉我哥家里出事,他回来一次又能解决什么实际间题呢?如果你不帮我,我就无路可走了。”

  他也流泪了。

  郑娟叹道:“那我听你的。只要你不怕,我更不怕。”

  秉昆回到家时,见家中多了一个和他们年龄差不多的青年,穿件兵团知青们常穿的那种旧黄棉袄。他说是兵团的,与秉义认识,回城探家,受秉义的委托到周家来看看。

  秉昆要求他,暂时别把看到的真实情况告诉自己的哥哥。

  他说:“你的朋友们替你嘱咐过我了,我不会的。”

  他又说他受秉义的嘱咐,有几句话要单独对秉昆讲。

  秉昆陪他出了家门到了小院里,他这才改口说自己是兵团知青不假,但并不认识秉昆哥哥。他是从兵团上大学的,与吕川是同学。他由于在日记里写了些“反动”言论,被同学出卖,随后被校方开除了。他这次要戴罪重返兵团,行前吕川托他捎东西给秉昆。

  “你先看这个。”他将一封信给了秉昆。

  秉昆抽出信纸,借着自家窗内透出的光,看到信纸上仅写了“此人可信——吕川”六个大大的钢笔字,连日期也没写。

  那确实是吕川的字。

  秉昆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哥哥在兵团?”

  他说:“吕川告诉我的,他常对我讲到你。”

  秉昆问:“他好吗?”

  他说:“一些人很尊敬他,一些人在监视他,也有些人在保护他。”

  秉昆就明智地不再问什么了。

  他又从书包里取出一卷用塑料布包着的东西递给秉昆。

  秉昆问是什么。

  他说:“你看后就知道了,但是千万不要给别人看,以后要保存或要销毁,随你的便吧。”

  他一说完,也没跟秉昆说“再见”就匆匆走了。

  秉昆连他叫什么名字都忘了问。

  秉昆没将那卷纸带进屋去,暂时藏在了小院里的一个地方。

  他再回到屋里后,国庆他们什么都没问。玥玥在吴倩怀里睡着了,周家不断有对她表示喜欢的女人出现,她对陌生的新环境感觉适应了,也开始相信新环境的主人一个是姥姥一个是舅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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