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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你们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她着实一愣。

  她进屋不一会儿,老太太出来了。

  老太太披着老马同志的军大衣,站在台阶上笑道:“都想我了吧?”

  军大衣太长,快到她脚踝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看起来满面春风。

  秉昆他们一个个笑着点头。

  “都进来。”

  他们进了小院后,她对那两个男人说:“你们回避一下,我跟他们说的话,不愿被你们二位听到。”

  那二位就互相看看,意思是已经在屋外了,还往哪儿回避呀?

  老太太又说:“造反派也要听党的话。我是老党员,你俩都不是,又在我家院里,所以得听我的,乖点儿啊。”

  德宝就开了小院门,朝那二位摆下巴。

  那二位落寞地出了小院后,老太太在台阶上坐下了,他们一横排站在她面前。

  她说:“不是我非挤对他俩几句不可,是真不愿被他们听到,内外有别,是不是?”

  她一一问他们的情况,包括互相之间的团结、谈对象了没有、父母的身体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心等等。

  都问遍了,她才说自己调到江北的制糖厂去了。

  “那儿不是离市里远嘛。肯定因为有人讨厌我呀,把我弄到离他们远的地方,他们耳根子清静了啊。总有人向他们打我的小报告,估计他们也挺烦。不过问吧,怕让别人有了整他们的把柄。认真过问吧,心里又都清楚我对党那是多么的忠诚,越上纲上线越离谱。何况他们拿我也实在没辙,又臭又硬的,跟我较劲儿那是多低层次的政治表现啊!”她似乎很享受自己那些话,说到后来把自己给说笑了。

  她说她经常寻思,“文革”伊始自己就被从法院系统扫地出门,一扫帚扫到了酱油厂。扪心自问,人缘再差那也多少总会有几个想自己的人啊!现在秉昆他们来了,证明她那么寻思有道理。她很高兴,因为不方便到屋里,请他们原谅。她说他们来得很是时候,工作过的单位有这么多青年来看她,正好能向屋里的重要客人们证明她在基层工作得怎么样了!

  她说她在制糖厂不是领导班子成员,而是车间卫生管理员了。让他们不必牵挂她,厂虽然在江北,但有班车,无非每天要起得更早点儿。

  她接着说:“厂里的工人们每天七点来钟就站马路边等班车,我为什么不能?只要还是共产党的天下,那就没人敢剥夺我工作的权利。只要还有工作的权利,我就不会闷出病来。”

  她说自己在酱油厂时一直希望能做成三件事:第一是改造和更新设备,提高产量,减轻一些工种的劳动强度;第二是为一些居住情况特别差的职工特别是老职工改善一下居住条件;第三是为职工们特别是青年职工们开办夜校。三个心愿一无所成,她走时内心里是带着很大遗憾的。谈到了沈一兵,她坦率承认沈一兵是由她塞到厂里的,希望他们千万都不要唱反调,让他能顺顺利利地上大学。

  唐向阳吞吞吐吐地问,如果真的实行计票式推荐,那他们是不是也都要投沈一兵一票。

  她想了想说,到时候具体怎么做她也不清楚。至于投票,如果真那么实行,他们不必勉强自己,弃权可以,投反对票也行。反正多他们那几票显不出多了多少,少他们那几票也显不出少了多少,主要是别公开唱反调。一有人带头公开唱反调,恐怕原本很顺利的事可能生变。

  她的话有请求的意味。

  槐姐捧着一个纸箱出来了,里边是每袋一斤的绵白糖、砂糖和红糖。她说是制糖厂发的春节福利,厂里有人暗中讨好她,她多分到了几袋。她一袋也不留,全给他们。

  秉昆把箱子接了过去。

  老太太站了起来。

  会见结束。

  回去的路上,他们停下自行车将糖分了。

  吕川说:“真想不到沈一兵的事和老太太扯上了关系。”

  向阳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投他的票还是不投呢?”

  吕川说:“既然老太太那么说了,我当然投反对票啦!”

  向阳说:“那我也投反对票!”

  德宝说:“老太太都说了弃权可以,投反对票也行,咱们干吗不由着性子来?都他娘的投反对票!”

  龚宾往进步的小本子上写了几行字后,他俩也点头。

  秉昆却说:“那不好,绝对不好。”

  大家的目光一齐看向他。

  他说:“一离开老太太那儿,我心里就开始想这事。眼里藏不住沙子的人都能从无记名投票中看出事来,看出来了就会忍不住议论。另外有些人专爱传那种议论,最后议论纷纷就不好了。吕川和向阳两个,你们与上大学的事有关,投反对票对你俩不好,自己把自己搞到风口浪尖上了。投同意票太虚伪,投弃权票吧。我和德宝,我俩投反对票。尽管老太太是出于对厂里的好心,但这事肯定是不正之风,那就得有人体现出反对的态度,要不太他妈的了。龚宾和进步,你俩随大流吧。这么样,咱们六个的表现是不一致的,眼睛长了钩子的人都说不出咱们什么来。”

  大家互相看了看,皆点头。

  “那我可就有优先权多分一袋了。”纸箱里总共七袋糖,秉昆拿出了两袋红糖,剩下的正好每人一袋。德宝下手快,最后一袋红糖归了他。红糖生产时少两道工序,价格便宜。因为价格便宜,反而生产得少,自然稀罕,并且北方人相信红糖养胃、补血的功效是白糖所不及的。

  德宝奇怪了,问秉昆:“春燕说她怀孕了,所以我才拿红糖。你为什么也先下手拿了两包红糖?给哥们儿一包!”

  秉昆不给。

  德宝便抢。

  秉昆挣脱他跑远了,边跑边说他姐生小孩后身体一直不好,他要给他姐寄去,刚怀孕的应该让着已经生了孩子的。

  听他这么一说,德宝也就作罢。

  秉昆回到家里,母亲见他带回了两袋红糖很高兴,让他尽快给他姐寄去。

  他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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