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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每次想郑娟时,他还会联想到契诃夫的短篇小说《美人》。家中藏着的书中就有契诃夫的小说集,他偶尔读到了《美人》。那是极短的短篇,也可以说是散文,讲少年契诃夫随爷爷到乡下去,在一户农民家里见到了主人的女儿小美女玛莎。玛莎并不能使他联想到郑娟,但契诃夫对爷爷、少年时期的自己以及车夫的描写,却让他觉得是对自己心理的揭示。他们离开时,都变得忧郁了,闷闷不乐,仿佛一辈子很难再开心得起来了。爷爷太老了,连娶玛莎为妻的美梦都没资格做一做了;少年契诃夫年龄太小了,等他到了可以追求玛莎的年龄,她早已嫁作他人妇,并且是几个孩子的妈了;而车夫已有了老婆孩子。美好的东西就在眼前,活灵活现,却注定了将不属于自己,这会让人懊恼不堪。美好的东西要么属于自己要么不属于任何人,仅供所有人观赏;要么足够多,起码一半人有机会公平获得——以上三种情况都不至于让心理正常的人生气。如果美好的东西如灵光偶现,很快就将属于别人,根本不由任何原则来决定,还没有理论的地方,这就难免令人忧伤不已。

  在周秉昆想来,自己所面临的事正是这样。如果郑娟最终嫁给了别人,他的人生就注定忧伤不已,暗淡无光。

  显然,国庆、赶超他们两对儿的无理勾当是到他家之前就预谋过的。德宝和春燕两口子参与了,还提供了必备物品,是同谋!这让他在自家小院里进不了屋的时候怒火中烧。如果同谋仅仅是德宝还罢了,德宝往往就是那么不着调,拿那哥们儿没什么咒可念的。但春燕不同啊!春燕是标兵啊!你成了同谋算怎么一档子事?行为与你的光荣身份不符嘛!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吕川居然也成了同谋,否则自己怎么会睡在这棺椁似的鬼地方?吕川可是哥们儿中一向言行谨慎的人啊,他吃错药了不成?

  但是,此刻谁的气他都不生了。他心如止水,对谁都能理解了。特别是对春燕,他反而心生一种从没有过的好感来。人家没因为自己光荣了就袖手旁观,不急哥们儿姐们儿之所急。人家宁肯自己的光荣称号有污点,还要尽自己所能,证明人家比以前更义气了呀!至于吕川,他可是一向洁身自好的。既然连他都成了同谋,那么是否可以认为哥们儿姐们儿的做法是对的呢?

  吴倩和于虹当时的反应,确乎是秉昆难以料想得到的。他以为她俩是国庆和赶超的人质,但她俩当时的表现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她俩不但不是人质,反而是无怨无悔的参与者。她俩经常结伴找春燕玩,肯定多次受过春燕的怂恿。德宝经常怂恿国庆和赶超,属于自己的桃子不一定非得等到开过蟠桃会才吃一口——这话秉昆是听到过的。春燕当然也可以怂恿吴倩和于虹:“别忘了偷吃禁果的首先可是咱们夏娃,其实男人不也是女人的桃子吗?想明白了这一点搞对象谈恋爱那才是来情绪的事呢!”——这话国庆也跟秉昆说过,当时国庆还担心春燕把吴倩教坏了。现在看来,吴倩和于虹确实变坏了,却分明坏得正合两哥们儿的心愿。

  由吴倩和于虹两人,秉昆又想到了郑娟,多希望郑娟也把他当成她的桃子啊!他对她自然很同情,同情使他对她的着迷带着心疼的色彩,但他对她的着迷首先是因为她确实让他大为动心,而不是因为同情。

  秉昆见过郑娟两次了。第二次只见了她一眼,一分钟不到的事。去年开春后,瘸子和“棉猴”考虑到郑娟即将当母亲了,她家那个窝太不像样,决定为她家修修房屋。那种窝又哪里算得上是房屋呢?但修修总比不修好啊!秉昆也多次心生此念,却有心无力,只能想想而已。瘸子和“棉猴”的决定,使秉昆更加相信他俩本质上是好人而非坏人,也就更加不愿搞清楚他俩以及他俩的兄弟究竟是干什么的了。他明智地认为,不清楚肯定比知道了要好。除了竭诚帮助郑家而外,他认为他们干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也肯定不会是多么坏的事,无非是自谋生路的合法不合法之间的事罢了。那些人在A市从没绝迹过,民间也从不一律视他们为坏人。

  开工那天是星期日,秉昆也从家里带柄铁锨去了。瘸子和“棉猴”在指挥怎么干,另外四个人分明是雇来的农民。一个是街道公社办公室主任的男人还到场监察了一会儿,并请瘸子吸了他一支烟。这情形让秉昆大惑不解,他认为应该反过来,办公室主任接不接瘸子递来的烟还未必。那时,秉昆和瘸子、“棉猴”的关系已非同一般。虽然双方绝不是哥们儿关系,然而那两个人对他已极为信任,他对他们的重托从不含糊,没发生过一次纰漏。他们之间更像是统一战线的关系,尽管在根本上是两路人,为了帮助郑家走到一起来了。不知为什么,“棉猴”见到秉昆并没显出高兴的样子,反而心怀敌意似的,以命令的语气让秉昆走,他自己却挺卖劲儿地帮着干这干那。秉昆当然不听他的,结果他嘴里说出了“滚”字,秉昆火了,差点儿要和他动手。

  劝止了他俩后,瘸子对秉昆说:“是为你好嘛,你确实不该和我俩同时出现在这儿。”

  秉昆没好气地问:“你们怎么就可以?”

  瘸子小声说:“我俩这会儿是市民政局的,你是谁啊?所以是为你好。”

  秉昆说:“我学雷锋不行吗?民政局的也管不着我。”

  瘸子笑道:“脾气还挺大的。除了我俩,这会儿谁还管得了你呢?”

  秉昆说:“我在替谁家干活,谁家人才管得了我。”

  “这就简单了。”瘸子说罢进屋,不一会儿和郑娟一块儿出来。郑娟的肚子已经很大,围裙扎在她肚子上,像罩着一口锅。

  她对秉昆说:“真的都是为你好,走吧。”

  秉昆问:“是你心里话,还是他俩逼你这么说的?”

  她沉吟了一下,责备道:“不是他俩逼我说的。如果你非不走,我就没心思给干活的人做饭了,求你了。”

  于是秉昆扛起锨就走了,头也没回一次,实际上他特想回头多看她一眼。

  郑娟临产那天,秉昆请假到医院去了。他和瘸子、“棉猴”坐在产房外的一张长椅上,心情同样不安。

  瘸子说:“如果有人问咱们和她的关系,要统一口径——我是她大哥,他是她二哥,秉昆你是她丈夫。”

  果然有人来问,秉昆也果然当了一次丈夫。

  秉昆心情复杂地问,为什么偏偏要由他来冒充丈夫?

  瘸子头靠着墙,闭着眼睛说:“我俩看起来并不见得就像坏人,你的脸看起来却是典型的好人脸,相由心生嘛。她的命够苦的,下一个丈夫必须是好人。”

  他的话秉昆当然爱听。虽然只不过是他的一种说法,秉昆听了心里甜丝丝的。

  当护士出来报喜说她生了个大胖小子时,他们三个都发自内心地笑了,“棉猴”笑着笑着一扭头还双手捂脸无声而泣了。

  正月初四上午九点多钟,秉昆三人和向阳三人按照前天晚上的约定来到老太太家的小院前。第一次到老太太家是晚上,来去又都坐在吉普车里,秉昆他们三人有点难以判断究竟是哪一幢房子哪一处院子。吕川记忆力好,说他印象中老太太家有四级木台阶,加接地的水泥台阶共五级。按这一标志很快找到了。因为不知老太太被调到哪儿去了,无法预约,只能集体冒昧登门,他们都想她了。成了生产酱油的小厂工人以后,他们似乎是社会的多余人,没人关注,却有人管束。老太太曾是管他们的人,家长式的管。与别人单纯干部式的管相比,她的管反而让他们觉得亲切——毕竟还有点儿像家长。

  老太太在家,站在她家小院里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告诉的他们。他还告诉他们,老太太老伴也就是军工学院的副院长老马同志不久将官复原职了。不巧的是老太太家宾客盈门,他们来得不是时候——无须别人告诉,他们也看出来了,院外停着三辆小轿车嘛!即将官复原职了,宾客盈门很正常。他们商议了一下决定不走,希望老太太出门送客时能见上她一面。她家有喜事了,他们也都高兴。秉昆三人见过这两个男人,他们第一次来时眼见过老太太毫不客气地训斥那两个男人。他们两人先认出了秉昆他们,官儿比较大的那个居然说秉昆他们三个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显然,那人的身份都不够进屋级别了,这使秉昆他们三个有了一丝快感。

  对方有点儿幸灾乐祸地搭讪着问:“她在你们那儿惹出麻烦了吧?”

  吕川说:“没你高兴的那么大,早过去了。”

  秉昆说:“是我们出的事,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也就仗着自己一门三烈士,要不早关起来了,哪儿还有往这儿调往那儿调的好命。”对方的话让秉昆他们更觉刺耳,都扭头不理他。他倒也识相,不再搭讪,踱到一旁吸烟去了。

  “妈的,费那么大劲儿一个个打倒了,又一个个扶老太爷似的扶起来,不是耍着造反派玩嘛!”烟也没堵住他的嘴,到底还是发泄了一句恨意和不满。

  终于有一位客人出来了,送客的却不是老太太,而是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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