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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秉昆的哥哥周秉义“文革”前是市一中的高三学生,他本是要考大学的,父母也支持。“文革”一起来,他的大学梦成泡影了。“上山下乡”前,他是“逍遥派”,除了躲在家中偷阅禁书,就是与自己的同班同学郝冬梅恋爱。郝冬梅的父亲曾是副省长,“文革”初就被打倒了。“黑五类”子女是哪一派红卫兵组织都排斥的,她自己也不愿死乞白赖地加入,便也只能是“逍遥派”。“逍遥派”是造反派们对自行边缘化的一类人的嘲讽之谓,其实既不能升学也不能工作,他们的心理状态并不“逍遥”。比之于狂热的造反派,反而多了份闲愁。造反毕竟是一桩可以让青年人暂时忘忧的似乎特有意义的事,连这样的事也不积极,当然就得自己解决烦恼问题啰!

  周秉义与郝冬梅这对恋人,抵抗烦恼与闲愁的办法,只有读禁书和恋爱,那简直也可以说是他俩的绝招、法宝。除了毛泽东和鲁迅的书,其他书籍在中国似乎已不存在了,但也就是似乎而已。任何时代都有些不怎么怕事的人,周秉义和郝冬梅便总是能搞到以前不曾读过的书来读。有时还在周家拉上窗帘一个读,一个听;还讨论,甚至争论。秉昆和姐姐周蓉以及周蓉的男友蔡晓光,是他俩地下读书活动的积极参与者。“上山下乡”运动一开始,他俩便破釜沉舟地报了名,第一批离开了城市。遗憾的是,郝冬梅由于父亲的问题去不了兵团,只得去农场,好在她去的农场离周秉义分到的兵团不远。对于大儿子的走以及与“走资派”女儿的恋爱,周母持顺其自然的达观态度。周秉义成为兵团知青的第二年,调到师部宣传股当上了宣传干事。

  周秉昆的姐姐周蓉曾是三中高一学生。三中和一中都是A市的重点中学,周蓉与周秉义都曾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且都有文艺细胞。周秉义拉得一手好二胡,是校园诗人,“文革”前已有几首诗发表了。周蓉嗓子好,是大美人儿,以学生演唱者的身份参加过A市举办的音乐会。她的追求者蔡晓光是A市一所著名技校的造反派头头,其父是省军管委员会的成员之一。省革委会成立后,他服从上级安排,脱下军装,在省商业厅当了一把手。不过周蓉与蔡晓光的关系不像哥哥与郝冬梅的关系那么明确,似乎是蔡晓光剃头挑子一头热。周蓉甚至不承认他俩是恋爱关系,多次对家人强调仅仅是朋友,而且是一般的朋友关系。

  周母却希望女儿与蔡晓光是明确的对象关系,在当年那意味着是未婚夫妻。未婚而夫妻关系成立,根本不受法律保护,当年却是民间“道德法庭”最喜欢保护的关系。那种保护的义务感和热忱,往往高于对街道卫生的保护。

  周母不止一次对女儿苦口婆心地说:“蓉啊,如果连小蔡这样的对象你都三心二意,那你究竟想找什么样的呢?他除了个子比你稍矮点儿,依妈的眼光看,别的方面全都配得上你。人家那种家庭的青年,不嫌咱家门槛低,妈觉得单凭这一点,就是人家孩子难能可贵之处……”

  周蓉总是笑盈盈地应付道:“妈,我的个人问题,你就别瞎操心啦。非要操心,那就先操我哥的心行不?”

  周母则说:“你哥与冬梅,人家两个好成一个人似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关系了,钉透了还又砸了个弯的关系,妈有什么可操心的?你的事不让妈操心不行,妈是怕你错失了良缘!”

  周蓉听烦了,就会反驳道:“妈,第一点,你一定要明白,我与他蔡晓光根本不是什么对象关系!我已经在家里声明过多少次了,我和他只不过是朋友关系!而且是一般的朋友关系!第二点,我就不明白了,咱家的门槛怎么就低了?我爸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

  周母也会光火起来,指着门说:“你看你看,咱家的门槛高吗?”

  周蓉看一眼门那儿,忍俊不禁。

  她就哄母亲,搂着母亲半撒娇半认真地说:“妈,我没嫌小蔡的个子比我矮,我承认他对我特好,人也不错。可全市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未婚青年,不能说什么错失不错失良缘的。妈,我不急着像我哥似的将个人问题定下来,真的不急,所以求你别再絮叨,多给我点儿考虑的时间啊!”

  女儿一撒娇,当妈的没咒念了。别看周蓉一向文文静静,其实是有拗脾气的,当妈的也有几分怕自己絮叨得女儿犯了脾气。母女俩如上内容的谈话从无结果。

  蔡晓光经常来周家,与周蓉、郝冬梅一起听周秉义读《战争与和平》《德伯家的苔丝》《红与黑》等名著。他虽是技校造反派头头,却并不每每摆出唯我独革的嘴脸,起码在周蓉和周家人面前从没那样过。相反,他表现得特别有礼貌,有教养,文质彬彬。周秉义与冬梅讨论时,他也不见外地坦率发表看法,而他的看法、观点,连周秉义与冬梅也常常一致赞同。

  比如,他认为《战争与和平》,其实更应理解为一部反映战争与人的关系的文学著作。它不仅描写到了沙皇、拿破仑这样的君主和库图佐夫等两国元帅、将领,还描写到了安德烈、皮埃尔等俄国贵族,并为战争大背景之下的俄国贵族女性刻画出了难得的群像。更主要的是,他还用如椽大笔描写了双方军队的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特别是被占领国俄国的市民农民甚至农奴的命运和心理感受——它是托尔斯泰笔下人物最多的小说,几乎描写到了战争背景之下的俄国各阶层人物。如果没有这样一部史诗性的小说,托尔斯泰当不起“俄国的一面镜子”,估计列宁也不会以那样的比喻评价他。

  那一日,蔡晓光说罢他的看法后,周家的三个儿女一时都低着头默不作声。在哥哥姐姐和郝冬梅面前,周秉昆自愧没读过几部外国小说,也就没什么个人观点可言,只有默不作声的份儿。但他极喜欢听哥哥们的讨论,觉得比听年长于自己的人聊闲天有意思多了。他是幸运的,也明白自己是幸运的,所以将那种幸运的时光当成幸福的时光来享受。

  周秉义沉默片刻,用小指挠挠腮,抬头看着郝冬梅问:“你认为呢?”

  郝冬梅想了想说:“晓光的看法不无道理。在俄语中,‘和平’一词的词根不是‘社会’吗?那么《战争与和平》也可以理解为战争与社会、战争与人。”

  蔡晓光又说:“我还认为,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受《战争与和平》的影响很大,也可以理解为反映革命与人的小说。它的主人公不是彻底的革命者,而是被裹挟到革命洪流中的。特别是他后来写出了《一个人的遭遇》,可以看成是他对革命与人这一主题意犹未尽的补白式的创作。”

  周秉义听完他的第二番话,没再低下头去,而是继续微眯双眼注视着他,直接问道:“你对葛利高里这个人物究竟怎么看?”

  他立刻回答:“一个身不由己而又不甘于身不由己的人物。”

  低头沉思的郝冬梅一下子抬起头来,她先看一眼蔡晓光,见他起身离开屋子,到外边去了,便将目光望向秉义,微微摇头。

  秉义说:“好,不问他什么了。但我承认,他今天令我刮目相看了。”

  周蓉说:“他也挺喜欢看书的,这倒是一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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