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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安人员一摆下巴,小个子男人便向涂志强走了过去——他是瘸子。

  涂志强腕上有手铐,他弯下腰,于是小个子男人替他把帽子戴上了。

  等他俩分开,公安干部严厉地问小个子男人:“他跟你说话了吧?”

  小个子男人点头。

  公安干部紧接着问:“说什么了?!”

  小个子男人不动声色地回答:“只说了四个字——谢谢大哥。我比他年龄大,他叫我大哥也是应该的。”

  公安干部沉吟了一下,一挥手,“发车!”

  车轮刚一滚动,小个子男人灵巧地跃坐到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了。

  A市当年对死刑犯执行枪决的地点,一向在松花江边的一处沙滩那里。春夏秋三季,江水再怎么涨也不会将那一大片沙滩完全淹没,因为那里是松花江特宽的江段。冬季,那里白雪皑皑,少有人往,并且离市区不远,也就半个来小时的车程。

  果不其然,那里已人山人海。在当年,不知怎么的,国人很喜欢围观枪决犯人的场面,也许是由于平时的娱乐活动太少吧。

  木材加工厂去了十几人,两名中年工人带队,其余都是青年工人。厂里出了杀人犯,按惯例,单位必须出人去协助公安人员维持秩序。再者说了,出了青年杀人犯的单位,其他青年工人更应该接受特殊的现场教育。

  有人是愿意去的,因为既有刺激的热闹可看,还可以不干活。如果幸运,也许有机会认识了某位公安人员,搭上了以后交往的关系,岂不更划算了?若能与蓝警服交往成朋友,那种关系可就太宝贵了!

  有人无所谓愿不愿意,领导指名道姓地叫去,那就去呗。听领导的吩咐总是没亏吃的。

  有一个人却非常非常不愿去,——周秉昆。

  周秉昆与涂志强同是在共乐区光字片出生的,涂志强比周秉昆大两岁,周秉昆一向亲昵地叫他“强子哥”,而涂志强总是叫周秉昆“昆儿”。他俩的家住前后街,二人是“发小”。

  无论涂志强还是周秉昆,都没跟别人强调过他俩是朋友,但厂里的人都认为他俩当然是朋友——在出料班,他俩还是同时干活儿同时休息的“对子”呢。电锯一响,出料是累死人的活儿,两两一组,轮番出料。那活儿只有那么一种干法,一组干一组歇,才可持续,不至于将人一个个全都累趴下。涂志强与周秉昆抬沉重的木梁时,总是尽量往木梁的中间移肩,那样周秉昆肩上的分最会减轻些。

  这么一种关系的两个青年如果还不算是朋友,什么样的关系才够得上是朋友呢?

  周秉昆找了厂长,明确表示自己不愿去。

  厂长看着他低声说:“秉昆呀,其实你最应该去啊!”

  周秉昆不解地问:“为什么我就最应该去呢?”

  厂长回答:“你俩是好朋友嘛。”

  周秉昆嗫嚅道:“我俩的关系,也不像……大家以为的那么好。”

  厂长摇着头说:“好的程度另论,反正你俩是朋友这一点没错。毕竟朋友一场,你还是去一下吧。”

  周秉昆固执地说:“我看不得那种场面,会做噩梦的。”

  厂长也固执地说:“做噩梦那就对了,证明那种场面对你的教育目的达到了。”

  周秉昆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厂长又说:“反正谁不去都行,你是必须去的。实话告诉你吧,这是支部的决定,我不能改变支部的决定。”

  厂长的话说得不留余地,周秉昆更加无话可说了。

  厂里派了一辆小卡车送他们。

  路上,一青年工友说,死刑犯后脑中枪前额触地后,怕未死,还需有人手持铁针从枪眼捅入头里,搅几搅,那样就死定了。不补枪,补枪浪费一颗子弹。战备年代,子弹宝贵。

  周秉昆未听犹可,一听之下,呕了几呕,差点儿吐在车上。他也不管车开得多快,想跳下去,幸被同事们几双手同时拽住了,才没出事。

  一名带队的师傅火了,怒道:“闭上你那臭嘴!明知他胆小,还非编瞎话吓唬他?再胡咧咧我抽你!”

  小青工们见周秉昆被吓得脸色煞白,皆笑。

  刑车到来,围观的人群开始骚乱。周秉昆他们立刻与公安们配合,臂挽臂组成人墙。即使那样,一波波人浪还是不断自后前拥。周秉昆听到有人喊:“我没往前挤,是后边挤的!”

  一名胸前横枪的公安出现,厉声喝道:“谁敢再挤?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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