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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不再有人哭了。尽管还有人在默默流泪。尽管人们都不太明白“钳工王”今天为什么要上台当众提当年的事儿,但出于对他一向的尊敬,全体望着他,全体聚精会神地听着……

  章华勋也不明白地,也在认真听他的每一句话。

  “近些年来,实行了一个新词叫‘反思’。‘反思’不就是咱们老百姓常说的反过来想一想么?以前,总把咱们工人叫‘领导阶级’,其实咱们又哪里真的领导过什么呢?近些年来我就总反过来想,一个国家,在快到二十一世纪的这个年代,要富强,要改革,要腾飞什么的,也许就轮到咱们工人阶级来牺牲了。一旦想通了这一点,也就想通了现在的许多事儿。下岗啊,失业啊,果真是改革需要咱们咽这颗苦果么?那,咱们就当成是咱们的命吧!人对命可以不满,可以不服。不满不服,才生出志气。哭多丢人啊!哭有什么意义啊!……”

  气氛又恢复到鸦雀无声了。人人听得屏息敛气。

  章华勋怕“钳工王”说出什么影响不良的话,急对他说:“师傅师傅,您别说得这么这么……那个……师傅,大家听着,我现在很负责任地宣布,经过我的争取,姚师傅和另外四位老师傅,已经被港方无条件地收纳为新工人了!”

  “钳工王”却一点儿也没高兴。

  他看了章华勋片刻。他的目光变得忧郁而温柔了。仿佛一位因为什么事内心里觉得对不起儿子的父亲似的。他的目光里分明的包含有比语言更多的意思,以及语言难以表达的意思。

  他接着说:“徒弟啊,这我当然是非常感谢你的。难得你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揣着我这个师傅。但我,不想入新厂……”

  章华勋非常不解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却又不便直问,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师傅您又何必呢!师傅你这又何必呢!……”

  台下的人们对“钳工王”也大惑不解。他们皆静地望着他,期待着他给他们一个明白。

  “钳工王”接着说:“近几年,在厂里开不出工资的情况下,我和我老伴还花了厂里不少医药费。我常感对不起厂。对不起大家。我这厢给大家鞠个躬呢!……”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向台下鞠了三次九十度大躬。

  鞠躬后,他那原来佝偻着的腰,似乎更挺不直了。

  他就那么弯着腰,一手捂着胃,保持着近于鞠躬的体态,又缓慢地说:“我老了。腿发软了,手也发抖了。我干不了什么了。我真的干不了什么了。已经干不了什么了,编入新厂,不是等于想躺倒在新厂的福利上么?这多让人这瞧不起啊!这点儿志气,该保留,咱们还是要保留的。空出名额,多解决一个年轻工人的就业问题吧!再多解决一个家里困难之人的就业问题也好啊!说了这么半天,其实我想对大家说明白的意思只有一个——如果咱们面临的是绝境,如果前边是一条大江大河,只有一条船,只能渡过去一部分人,渡过去的人就有了生路,难道咱们在座的,都会如狼似虎地争着往那条船上爬么?我看不会。起码我‘钳工王’不会。我想你章华勋和许多人也不会!何况,农村人能离乡背井到城里来找工,我们城里人,不需要离乡背井,我们去找工还不行么?天无绝人之路啊!所以,一句话归百种,咱们别哭,别争,别闹事儿,老的让年轻的,年轻的体恤点儿老的,咱们就当是一群牛马,没精神的,也要抖擞起点儿精神啊!任人家挑,任人家选吧!这世界,做衣服的人多,总比造枪造炮的人多了好啊!如果咱们是投资商,要投入多少个亿办工厂,不是也愿挑选年轻的、文化水平高点儿的工人吗?不是也不情愿五十岁干不了几年就得养起来的么?最近我又常想,每人一张嘴,张大了也不过就直径十多厘米。可乘以十二亿,那就是直径三十六公里的巨洞啊!每天都得往这个洞里倒吃的,倒喝的!谁叫咱们中国人多呢!将来的厂,还是咱们中国人当家做主的厂嘛!咱们中的一部分,还是在咱们中国的土地,名分还是中国工人嘛!咱们中的一部分,终于又有工作了,终于每月能开全资了,终于盼到工资比以前高不少的日子,咱们不是应该高兴吗?不是一件大喜之事么?……我老姚今天就说这些,大家爱听不爱听的,反正都听了。不对的,你们也别背后骂我。我真的没机会再跟大家说这么多了……”

  在人们鸦雀无声的注视下,“钳工王”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一手捂着胃,低头往台下走。他走到台口。站住,转身对章华勋又说:“徒弟啊,还有一件事儿,我当众拜托给你了。就是我那女儿,大家都清楚的,她不是我‘钳工王’的亲生女儿,是我当年捡的。反正她肯定是咱们这个厂的工人的后代无疑。哪一天我和老伴儿,如果……都不在了,希望你能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她负起份儿责任来……”

  被“钳工王”的“演说”打动得心酸泪流感慨万千的章华勋,醒过神来赶紧走过去扶着“钳工王”下台,一边说:“师傅您放心,您一定放心吧!……”

  将“钳工王”扶到台下后,章华勋又登上台,接着发表“演说”。其实他觉得已经没什么可讲的。也明知自己是不可以讲得像“钳工王”那么实在,那么直率,那么掏心的。但“钳工王”讲完,自己不再接着讲几句,又似乎有些不妥。没什么可讲的而必须得讲,他就讲得很没条理,很不由衷,无非一再重复自己已讲过的话,一再自以为是地修正“钳工王”讲得不够全面不够艺术的意思。他颠三倒四地讲了二十多分钟,台下渐渐响起了嘘声,响起了跺脚声。有人干脆起身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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