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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站在台上的章华勋,一开始并没听到那哭声。他只看到一些人回头。但仅仅半分钟后,他就听到哭声了。是一些女人们,女党员们在哭。听得出来,她们都企图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哭出声。那些四十多岁的女人们啊,她们一个个低垂着头,紧咬自己的唇,有的甚至用手紧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哭出了声。于是她们的哭声此起彼伏。于是她们的哭声渐渐汇成一片。仿佛一些看不见的,淌出响声的水流在往一处汇集。汇集到足够高的水位,要猝地跌落瀑布似的。

  某些被丈夫抛弃了的妻子往往是那么哭的。那是一种内心充满了委屈和悲伤,又没法儿对人说,又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宣泄一番的女人们的哭声。是一种使男人们听了揪心的哭声。是一种最能引起男人们大的怜悯的哭声。是一种使男人们听了,愿像哄小女孩儿一样试图哄哄她们,抚慰她们的哭声。某些男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常常会黔驴技穷地大耍活宝,希望能使她们破涕为笑……

  果然有一个男人高叫:“嗨,我们的女布尔什维克们,今天都怎么了啊?想合演一出《小寡妇上坟》啊!……”

  几个男人凑趣儿地笑了。

  又有一个男人高叫道:“她们的年纪不可能再演小寡妇了!……”

  然而没男人再跟着笑了。

  蓦的,一个男人哭了起来。那是男人的号啕大哭。男人根本不加克制的,根本不顾及自尊的,根本不怕遭到耻笑的,旁若无人痛痛快快的号啕大哭。响亮而高亢。这一个男人的哭声,加入到女人们的那一种各自压抑着的哭声中去,形成了极强烈的反差。

  于是女人们的哭声受到影响受到促发,顿时大了起来。

  于是几乎所有的女人们所有的男人们,都受到影响受到促发,都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站在台上的章华勋束手无策,泪在脸上,涮涮地流。

  他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大家的话!

  “都别哭!”

  有人厉喝一声。其声淹没在哭声中。

  章华勋看到一个站了起来——是“钳工王”。身子干巴瘦小的“钳工王”,离开座位,一手捂着心窝,略微弯着腰,步子缓缓地向台上走来……

  “钳工王”不姓王。姓姚。六十年代初,各行各业大摆擂台,竞赛出许多行业状元。他就是那时一举夺魁,被誉为全国的钳工状元的。锉、钻、铰刀、老虎钳等工具,在他那双手里,曾都被运用得如同法宝一般。当年竞赛时,他不与自己的同行们比,却向几位比出来的,全国顶尖的车工挑战。结果,他手工锉出来的零件,组装后所达到的严密程度,和那几位全国顶尖的车工们车出来的零件难以区别。有人大加怀疑,而他为了证明自己那双手控制力度的准确性,当众将他的奖品一块手表从腕上撸了下来,往表壳上抹了些黄油,放在锻台上,问参赛的锻工们敢不敢用汽锤一下子粘尽表壳上的黄油?他们不敢一试。而他自信地坐上了钳工椅,手握汽锤操柄,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锤起锤落,粘尽了表壳上的黄油,而表完好无损。于是不但钳工们服了,车工们锻工们也都服了,都看他那双长满茧子的平凡的神手。都说他这位钳工,真是气死车工,羞死锻工。“钳工王”的尊称,从此跟定了他。他的本姓,倒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

  “钳工王”上了台,站在章华勋身旁,又厉喝一声:“都别哭!”

  大多数人不哭了,噙着泪,呆瞪他。

  章华勋往一旁闪了闪身,扯了“钳工王”的袖子一下,将“钳工王”扯到了台上的中心位置。他对“钳工王”说:“师傅啊,帮帮我!帮我劝大家别哭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劝……”

  “钳工王”说:“徒弟啊,我也不知道。”

  师徒二人在台上互瞪片刻,“钳工王”将目光扫向台下……

  “钳工王”举起了双臂……

  “战士肩上枪

  我们手中造

  枪上的准星

  像我们的眼睛……”

  “钳工王”沙哑着嗓子,低声唱了起来。他唱的是厂里人人都曾会唱的一首歌,他挥舞着他的双臂,自己为自己打拍子,他的声音不但沙哑而且气弱。但他的双臂,却是在尽量挥舞出力度。“钳工王”不会唱歌,更没当众在台上唱过。年轻时最不好意思的事便是被逼着当众唱歌。他自己也不会打拍子,只不过是在胡乱地挥舞着双臂罢了。他几乎每一句都唱走了调。他的手势没有一个准确地合在音阶上……

  然而一些男人们竟跟着唱了起来:

  “战士肩上枪

  我们手中造”

  然后一些女人们也竟跟着唱了起来:

  “战士立军功

  我们绽微笑……”

  脸上挂着泪的男人和女人们,将一首自豪欢乐的歌,似乎唱出了一首挽歌的意味儿。

  “钳工王”的手臂停止挥舞,垂下了。

  他张阖了几次嘴,开口说话了。

  他这么说:“大家刚才都哭什么呀?天没塌下来,地没陷下去,没谁宣判我们集体的死刑,明天、后天、大后天,明年、后年、大后年,我们还活着。还得活着,还要活着,那现在又哭个什么劲儿呢?我老姚,自打入厂以来,从没在大庭广众面前发过言,是不是?可今天我想说两句。希望大家给我一次机会,允许我从从容容地,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完。今天以后,我肯定没机会说了。我想说的是,‘文革’中,因我是劳模,多次调我去大学里当工宣队,而且封我为工宣队长。我没去过。也没把工宣队长这种御封当成过一回事儿。我这辈子,最大的光荣就是靠自己的双手争了个‘钳工王’的尊称。人一辈子有过一种符合自己实际的光荣,应该知足了。当年我为什么不愿去当工宣队呢?当年我寻思——咱才小学五年级的文化水儿,到大学去横插一腿干什么呢?怂恿咱去管大学咱就傻兮兮地去呀?管得了么?去了不也是瞎胡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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