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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情一沉。

  “找了二十多人一起谈的,都是我这种四十好几的人……”

  他感到妻子的泪弄湿了他的胸。

  “这你犯不着觉得委屈,更犯不着流泪。不少单位都要开始动员,前些天我这小小酱油厂的副厂长也找了几名职工下毛毛雨呢!”

  前些天厂办公会决定让他负责下岗职工的动员工作。这可不比领导“打假小组”打假,这是得罪人的很棘手的事,他本不愿管,可厂长等几位厂级干部一致讲他人缘好,为人正派蹑众,工作比较好做些。他却之再三,没办法只好应下。找几位下岗对象一谈,对方不是痛哭流涕痛说家境困难,就是怒气冲冲骂不绝口。搅得他心里沉甸甸的不好过。想不到自己的妻子也面临下岗的境况。他不禁对妻子生出一阵怜爱,不停地抚摸她的身子,吻她的肩和颈子。

  “这一次看样不是下毛毛雨,要来真格的丁!”

  “那也不必慌,更不必怕,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其实他在说大话。他自己内心里,受到这件出乎意外又似乎意料之中的事的冲击,开始慌和怕起来了。妻子原在一家小商店当售货员,是他四处送礼求人,才将妻子调到目前这家大商场当售货员。没想到这家大商场的经济效益一天比一天下降,前景越来越不妙。而当初那家小商店,由于周围一片新的社区先后落成,买卖却一天比一天红火。

  “当初真不该听你的,我说都四十多岁了,不必再调了,你偏怂恿我调。偏说人挪活树挪死!我要不调走,兴许能当上副经理呢!那不就和你一样,也混入国家干部序列了?什么事儿一听你的,结果准糟!”

  妻子又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一当上副经理又怎么样?还不就是个副科级!都不敢往名片上印,反而怕被别人小瞧。”

  “听说原先那小商店,每人的月奖金就三四百元呢!我要真下岗了,每月可就只能拿二百来元了,光指你每月那六七百元工资,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朋又一村……”

  对于以后的生活状况的慌和怕,一出现在他内心里,就像蚂蚁出窝似的,顷刻成为一群,在他那男人的胸膛四处乱爬,乱钻乱咬。

  他没有了困意。

  “你就会……”

  黑暗中,他猜到了妻子还想继续抱怨他,于是便用自己的嘴去吻堵住她的嘴,同时将她搂抱得紧紧的。

  妻子在枕上晃着头,想要躲开他的吻,想要说出她一心想说的恬……

  他一翻身,将她牢牢地压在自己身下,并用双手捧住她的头,不许她的头再晃。他内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似乎只有靠了那一种冲动的实现,才足以抵消掉渐渐扩散满胸膛的慌和怕……

  妻子服帖了,温顺了,不但开始接受他的亲吻,也开始抚摸他了……

  他从沉睡中被妻子推醒,没醒前做着梦。

  梦见不会游泳的自己在激流中随波而下,紧抱着一只鱼形的儿童救生圈不敢稍微放松。醒来才发觉紧抱着的乃是妻子的两条腿。

  妻子指指窗,灰自的天色透过了窗帘。他一时有些懵懂,不知自己怎么居然会来在小屋里,和妻子挤在一张单人床上。

  妻子将一根手指压在他嘴上,另一只手朝大屋指了指……

  他这才想起夜里的事,同时立刻明白了妻子的暗示。幸亏自己还不算是个胖男人,他想,否则单人床就容不下妻子躺了。显然,妻子若不与他头脚倒置而眠,两个人谁都别想睡成。

  他悄悄起身下了床,内疚地问:“没睡好吧?”

  半明半暗中,他看出妻子的脸有些浮肿。

  妻子温情脉脉地笑着说:“还行。”

  “夜里……你好么?……”

  “好。”

  妻子温情脉脉地回答,使他心里不那么内疚了。

  他俯身吻了妻子一下,又赤着双脚,蹑悄悄地溜回大屋,轻轻躺在地铺般的大床上。

  “爸,你小心着凉。”

  儿子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儿子,你……什么时候醒的?……”

  连他自己都听比来了,语调是那么的羞惭。

  “刚醒。”

  儿子背朝他,一动未动,看样子并不打算向他翻过身来。

  “我上厕所了。是我上厕所把你弄醒的么?”

  话一说完,他立刻觉得说得太不像话。明明是从妻子的床上溜回来的,怎么可以说成是“上厕所了”呢?这不等于是在侮辱妻子么?

  他从床头柜上摸起手表看了看,四点过五分,还有两个小时可接着睡。听听儿子的呼吸非常之均匀,以为儿子又睡过去了,却不料儿子再次说:“爸,其实你们大可不必……”

  显然非是梦话。

  他一时仿佛被粘在床上了,动不得了。半天,才细语悄声地问:“儿子,我和你妈……大可不必怎么呀?”

  那份儿心虚,如同他和妻子加入黑社会而被儿子有所觉察了。

  “你们的心理完全可以放轻松点儿,大可不必把我的存在当成一回事儿。”

  儿子的口吻听来无比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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