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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她呢?

  在他和我之间,那“缘”对他又显得多么不公道!……

  谁能用金钱复制出一个值得男人迷恋值得男人像爱织女的牛郎一样去爱的女人?谁?……

  如果这是完全可以实现的,我要像翟子卿那样去赚钱,包括不惜卖自己的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肾……卖一切自己身上能卖又有人肯买的一切……

  忽然我也哭了。像那位化学教师一样难过一样悲怆一样地双手抱着头……哭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刷牙,听到有人轻轻敲门。

  我咬着牙刷打开门一看——竟是小芹!

  我立刻让入她,关上了门。漱了漱口,不待她坐下,劈头便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她说:“我总觉得你会再回来的,所以我总向一些人打听你……”

  “小芹,你都知道些什么?快讲给我听!……”

  “狗……”

  “狗?……坐下说!……”

  她坐下了……

  她告诉我——1993年是翟子卿损失最惨重的一年。在黑河被罚了一大笔款,后来被他那圈子里的人坑骗了三十多万。年初“炒”美元赔了十几万,年终玩股票又赔了二十多万。总之在1993年他损失了近百万。他的整体金钱基础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而他圈子里的人,一个个在1993年却都照样赚了不少钱。他成了他们中钱最少的一个。他们在对他说一些安慰的话时,他十分清楚他们骨子里其实是幸灾乐祸的……

  “不是俺叔疑心,事实就是那么回事儿。他们中的许多人我都认得,常到俺叔家来嘛!他们那些人,俺叔要是赚了一大笔钱,他们就会围着俺叔,向俺叔说些恭喜发财的话。其实背转过身去,准像烈酒烧心似的嫉妒。俺叔要是赔了一大笔钱,他们也会围着俺叔,说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话,其实心里暗暗高兴透了。那些日子俺叔瘦了,吃不下睡不着,整日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的。你知道俺叔是个经得住事的人。俺佩服他,主要也就佩服这一点。可是俺看出来,俺叔有点儿经不住了。有天他低声低气地对俺说:‘小芹呀,钱不好赚了啊!’俺当时直想替他哭。后来他听说山东那边儿有一个全国最大的狗市。他就去了。干那营生虽然有点儿让人瞧不起,可也能赚大钱。贵的狗,一条值几万呢!大狗生小狗的,不是一本万利嘛。他花一万四千多元,买回了两条大狼狗。俺叔说一条是纯德国种,一条是纯日本种。叫什么‘黑背’、‘狼青’的。俺叔就给它们都起了乖名,叫‘贝贝’和‘青青’……”

  小芹穿的虽然并不破旧,甚至可以说还算体面,却够脏的了。一眼看去就知道许多天没换洗了。头发有些蓬乱,脸儿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眼睛也不像以前那么明亮那么水灵了……

  “俺叔可宠那两条狗了!整日里‘贝贝’、‘青青’地呼来唤去的。还腾空阳台给它们当窝。‘贝贝’爱吃半生不熟的猪肝,‘青青’爱吃不肥不瘦的牛肉。奶奶就看不惯,总嘟哝着骂是‘孽种’,也不知骂俺叔还是骂狗。还常举拐杖喝吼狗。两条大狗哪儿怕奶奶呢。奶奶一喝吼,它们就龇牙。俺叔就跟奶奶吵,奶奶就生气,就掉泪。俺婶紧怕那两条大狗。住到自己那边房子去了。俺婶那时肚子都大了。俺就整天两边跑,照料俺婶和俺奶奶。俺叔一门心思只照料两条大狗,天冷了。又腾出一间屋让狗们舒舒服服地住。两条大狗,小马驹子似的,呼哧呼哧这屋跑到那屋,那屋跑到这屋。大年初一夜里,‘贝贝’生崽了。俺叔守着,顾不上干别的事儿。外边别人家放的爆竹,噼里啪啦地那个响!俺给奶奶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又赶紧的往俺婶那边儿去。后来小狗崽断奶了,长大了些,俺叔就一次全卖了。总共四只,赚了多少俺也没问。反正俺叔那些日子又高兴了些。不长吁短叹也不愁眉不展的了。可两条大狗,一下子没了四只崽儿,变得好凶,对谁都想下口咬。一个来月前,俺叔又去山东买狗。说不买大的了。要买几只小小的。养着也省心些。奶奶不让俺叔去。俺婶也不让俺叔去。俺也劝俺叔别去了。俺叔谁的话也不听。还是去了……”

  小芹双手掩面,说不下去,呜呜哭。

  我说:“别哭别哭……”——除了这么说,不知还说什么。

  我倒了一杯水给她。她双手抖抖的,竟没接住。杯子掉在地上,水全泼在她膝上。那是早晨服务员刚送来的开水,她穿着一条单裤,我想一定是把她烫伤了,慌忙间抓过枕巾,替她挽起裤腿,直挽到膝盖以上——果然双膝都烫红了……

  我也只有一边用枕中吸着她裤子上的水渍,一边问:“小芹,疼吗?……”

  她仿佛并不觉得被烫了,只呜呜咽咽地接着说:“那天,婶体恤俺,把她自己住处的钥匙给了俺,让俺……去休息一天,睡一大觉。她替俺在这边儿……陪着奶奶……奶奶也体恤俺,也让俺去……俺就……去了……俺那阵子太辛苦了,一睡下……就没……就没按时……醒……第二天早晨,才回……这边……刚……刚一开门……两条大狗就呼地扑上来……满狗脸……都是……血……吓得俺把门一关,就……就瘫软……了……”

  那姑娘不但双手在剧烈地抖,整个身子也抖了起来。一时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眸子也大了。从两颗眸子的深处,投射出巨大的恐怖的余悸。她瑟瑟地越抖越不能自制了,分明的就要从沙发上一头栽倒在地……

  她那种样子使我可怜极了。我不禁地紧紧搂抱住她,一只手不停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她的背,同时像抚慰一个受了极度惊吓的孩子似的,反反复复地只管说:“别怕,别怕,别怕……”

  “俺对不起奶奶,对不起……俺婶呀……她们是……活活地被狗……咬……死……死……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而又欲哭无泪……

  小芹她则在我怀里晕厥过去了……

  我将她抱至床上,赶快去请来了宾馆医务室的医生。几分钟后我的房间里挤满了人,每个人都用疑问的目光把我拷问了一阵……

  人们纷纷离去后小芹才渐渐苏醒……

  小芹她流着泪告诉我——据分析过现场的公安人员讲,她当时显然在另一个房间。如果她闭门不出,是不会死的。她肯定是为了保护老人家才从那个房间里冲出来的,而对于一个身怀熟孕的女人,那除了再搭上两条人命,根本不可能有别的一种结果……

  另一条人命是她腹中的胎儿……

  那也是我的一个孩子,一个未出世就遭到了惨运的孩子……

  那原本极安全地活在母亲腹中,不焦不躁地期待着降生的小生命,被两条大狗从母腹中咬拽出来,吃得只剩下了一只刚成形的小手……

  我一边听,一边以头撞墙,然而哭不出声,流不出泪,觉得被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怖像一层层茧衣似的缠紧着裹紧着……

  小芹她翻下床,双膝跪地,抱住我一条腿哀哀地乞求:“叔叔,反正他家已经没人了,只他自己在疯人院里了。您是他唯一亲近的一个人,您若能做主,让俺服侍他,俺保证他比在疯人院里享福。您可以代他和俺立字据!几十万元押在疯人院,还莫如成全了俺小芹!甘愿为他当一辈子牛马……俺绝不悔……绝不嫌他疯!一半儿归你也行!您今后再回来,抬举俺的话……俺服侍您也心甘情愿啊!俺家穷……很穷很穷……那样俺家也脱贫了,日子有指望了!叔叔呀,求您发发慈悲了!俺小芹给您磕头了……”

  她咚咚地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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