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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我看出他说的是实话。

  我讷讷地说:“无端打扰您,真很对不起了。五天来我竟一无所获——这是一座浪费人感情的城市……”

  “好吧,那就让我告诉你句明白话吧——我爱过她。我爱过那个翟子卿的妻子。不过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同在一座城市里,一个有妇之夫与一个有夫之妇的暗恋,是没法儿成为长久的秘密的。在一段时期内我们陷入风风雨雨的议论之后,彼此发誓不再相见。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发展到一些人议论的那么深,只不过幽会了几次。我想,那几个人,也许正因为这一原因,才怂恿你来找我问的,但我并不因而在你面前感到可耻。你肯定也见过她的吧?……”

  我说:“见过……”

  “难道她不是那种男人一见之下就会钟情,就会倾心迷恋,就会深深爱上的女人吗?”

  “是……”——我低声回答,怕他没听清,又说:“她是那样的一个女人……”

  同时我心里对那几个怂恿我来找他问的男人充满了憎恶。在一个女人死了之后,还要以她的死触疼曾爱过她的一个男人心口的伤疤,证明了某些男人本质上是多么冷酷的丑陋动物……

  “你这样说,我很感动……”

  他注视着我的目光变得亲近了些。脸上有了一种忧戚的表情……

  他掏出了烟……

  “吸吗?……”

  “不,这几天总在吸……”

  于是他又将烟盒揣入兜里……

  “你不吸,我也不想吸了……”

  由他口中,我才知道——当年她曾是南开大学中文系的才女。后来又是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的硕士研究生。导师一心希望她继续攻读博士,而她却不知为什么,忽而对文学和历史厌倦了。于是绝别校园生活,回到哈尔滨在某妇女刊物当记者。后来对记者职业也厌倦了,于是退而当编辑。再后来连对编辑业务都厌倦了,干脆当起但凡有个学历的人都不屑于的“通联”来……

  “你了解她多少?……”

  我说很少……

  “你知道她父亲是谁吗?……”

  我说不知道……

  于是他说出了她父亲的名字……

  那名字使我肃然起敬——尽管是一位早已辞世的文化人物的名字……

  “你知道她祖父是谁吗?……”

  我摇头……

  他说出了又一个名字,使我不但肃然起敬而且……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问我有何感想?

  我呆呆愣了半天,才嘟哝出四个字是——“真想不到……”

  “这是一个古老的书香门第的最后一个女儿。一个文化世家的最后一个传人。从明至清,至民国,至解放初年,她的前几代人,在文化和历史的书页中,留下了一行行足迹。文化曾带给她的家族种种荣耀,也曾带给她的家族种种厄运。在不同的历史年代,带给她的家族不同的荣耀和不同的厄运。荣耀和厄运都记载在不同版本的历史典籍中,成了一种强加给她似乎她必须有义务继承的遗产。而她根本不需要这太巨大的一宗遗产。也不愿再对它肩负起继承的义务。这大概就是她最终厌倦了历史厌倦了文学及至文化的主要原因。她与翟子卿的结合,未尝不是出于一种叛逆的激情。尽管她并没对我这么说过,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推想。但我认为我的推想是有一定道理的。像她这样的女人,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男人的英俊和一个男人的钱财而做他的妻子。她当初和他结婚,大概以为是逃避文化和历史的双重压迫的最彻底最简捷的途径。她和她的家族连在一起,本身就意味着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否则根本没法解释,她为什么要和一个只有‘文革’前的初中学历的,只崇尚现实中的赤裸裸的金钱法则,而鄙薄历史到了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的男人结婚。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她所犯的一个大错误。我想如果我是她,大概我也会产生叛逆之心的。然而她的叛逆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因为她对现实中的赤裸裸的金钱法则,是比对文化对历史更厌倦的。她的灵魂已经早就被中国的文化传统预购了……我每想到她,就有种不祥的感觉……一个厌倦了文化,厌倦了历史,也厌倦了现实中的赤裸裸的金钱法则,一个这样的女人,如果干脆是农妇还好,可她又不是农妇,那么她在今天可怎么活呢?……”

  “她……死了……”

  “还有翟子卿的老母亲……”

  “其实,我到处询问翟子卿的下落不是真实目的……我的真实目的……是想知道……她究竟怎么死的……五天来问了那么多人,却……到现在也不知道……”

  “死了?……”

  “起初我也不相信,但这一点,已是一个事实……”

  当时,我们站在操场的篮球架下。一名体育教师,正带领一个班的学生围绕操场跑步……

  他瞪大眼睛盯着我,盯着我,忽然往地上一蹲,身子蜷缩一团,双手抱头,发出了一个男人竭力抑制而又实难抑制的哭声,哭得那么难过又那么悲怆——从我们背后跑过的男女学生纷纷回望……

  那名体育老师也望向我们——他犹豫了一下,朝我们大步奔来。还跟来了几名身体强壮的男学生……

  我想,我是该离开他,离开这所中学了……

  我说:“我也爱过她……”

  说罢转身就走。

  也许,我只不过希望自己能够坦白又真诚地告诉他那一点,而实际上并未说出口……

  回到宾馆,我首先在总台预订了三天后返回北京的车票。一进入房间,就开始收拾东西。收拾好东西,就坐下吸烟。

  我不打算继续寻找翟子卿的下落了。她死了,他的老母死了。我的未出世的一个孩子也死了。那么,我和他的一切关系,就真的被彻底扯断了。亲情也罢,梗芥也罢,怨隙和彼此的轻蔑彼此的嫉妒彼此的嫌恶也罢,似乎一下子全都没了什么意义,也将从此根本没了耿耿于怀的理由……

  我迷恋她,进而要求自己用心去爱她,按照她的愿望,想象自己是爱织女的牛郎一样去爱她,却又对她了解得那么少,那么少,那么少!少得接近一无所知,尤其在她活着的时候……

  我还自以为是一个多情的善于理解女人体恤女人心的男人……

  那位化学教师,却对她了解得真多,真多,真多啊!然而他和她却又没能实际上以爱相予过。是因为他们之间缺少一种“缘”吗?……

  他为此遗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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