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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子卿说:“首先靠的是你的天份。当年,两个中学生,两个半大孩子,哪儿能谈得上谁影响谁啊!……”

  他将“影响”二字,说出几分强调的意味儿。仿佛他并不情愿承认。而当年的他的确影响过当年的我,尽管那可能并非是他的愿望。但那是一个事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否认那样一个事实。

  先上来了一盘冷菜。他端起了啤酒。我觉得他在透过杯中泛着微小气泡的橙黄色的液体,胸有什么城府地审视着我。

  我也端起酒杯,和他的杯碰了一下,同时肯定地说:“能……”

  他向我摇了摇头:“那不过是你的主观结论罢了。”

  我们彼此对视着,各自无声而饮。

  放下杯,我又说:“你忘了?你当年曾对我讲过这样一个寓言——有两个人,一个人一门心思挣钱,另一个人一门心思写作。后来一门心思挣钱的人,用他挣的钱盖了一座大厦,而一门心思写作的那个人,呕心沥血,写成了一部书。几个世纪过去了,大厦倒塌了,而书流传下来了……”

  他说:“我讲过的吗?”

  我说:“你讲过的。”

  他说:“我不记得了,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他说得那么庄重,甚至有些庄严。

  我说:“我记得。”

  他试探地问:“你后悔了吧?”

  我一怔。

  他说:“当年最想成为作家,也最有希望成为作家的是我,而如今我成了一个整天在钱堆里打滚儿的人,你却成了作家……”

  我说:“你可以出来。”

  他睥睨着我,似乎很困惑地问:“从哪儿出来?”

  我说:“从钱堆里出来。如果你并不喜欢整天在钱堆里打滚儿的话。”

  “想拯救我?”

  他又笑了。已不复再是当年那种笑。而是三天前在大饭店的豪华单间里那种笑了。

  他仿佛又变成了“华哥”。

  我也笑了。也反问:“子卿,你觉得如今你还需要谁来拯救吗?”

  他饮了一口酒,旋转着手中的杯,岔开话题说:“先不谈我了。先谈谈你自己吧。终年爬格子,卖文为生,你不至于认为我应该对你负什么责任吧?”

  我说:“不。”

  我回答得也很庄重。也庄重得近乎庄严。

  他又透过酒杯研究我。

  我说:“我明白了。”

  他问:“明白了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挺怜悯我的?是不是还因为我成了作家,觉得挺内疚的?怪对不起我?”

  他诚实地回答:“是的。”

  我低声然而含有抗议意味儿地说:“其实大可不必。正像你并不觉得整日在钱堆里打滚儿很不幸,我也并不觉得终年爬格子很不幸。我可没产生什么想拯救你的念头,你也犯不着产生想拯救我的念头。”

  我隐隐感到自己受了伤害。这伤害很轻微。如果我不是一个过分敏感的人,也可以认为它并没有构成。但我是一个敏感的人。

  于是我又说:“子卿,在你面前,我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你同情和怜悯的。我的心理也不至于失去平衡。我选择的乃是我适应的高兴的活法。让我再重新选择一次,也许我还会心甘情愿地选择写作生涯。子卿,我并不嫉妒你有二百多万,真的……”

  其实我最嫉妒他的,正是他有二百多万这一点。

  “真的?”

  “真的。”

  “二百多万实际上是多少?”

  “一百万。”

  “考考你。怕你又忘了我教你的‘真话提取公式’!”

  我们互相凝视着,忍俊不禁的,忽然都大笑起来。

  这其间老板娘一盘一盘地为我们上全了菜。

  我有些饿了,抓起筷子,不谦不让地吃起来。

  子卿默默陪我吃了片刻,放下筷子,吸着了一支烟。

  “如果让我重新讲你说我当年对你讲过的那个寓言,”他以一种深思熟虑的口吻说:“我将这样来讲——几个世纪过去了,不,不需要几个世纪的漫长时间来证明,几年就可以了——一幢大厦拔地而起。它的建筑材料是现代的。建筑工艺是一流的。外观十分壮丽。它不是那么容易倒塌的。它能使人联想到‘永恒’这个词。几个世纪后,它肯定依然存在着。它成了一种文化。成了古迹。而那个一门心思写书的人,当他的书完成后,则须四处写信推荐自己的书。四处找门路请求出版社出他的书。而他的书并不像他们自信和以为的那样经久流传。甚至根本就不可能流传。在书店的书柜上摆着,淹没在千百种的书的海洋中削价处理也无人问津。最后被书店当废纸从书库里清除了。而在书摊上摆着的,封面积落着马路上的尘土,留下了一些翻过它的肮脏的指印……”

  我听着听着,也不由得放下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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