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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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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又一怔,朝他啐了一口:“呸!就你识货!他花钱雇那个人,卖不动,不卖了,都给送家来了!那么多那么多,放鱼缸里被大鱼吃,放盆儿里桶儿里瓶儿的,是常事吗?再说我也不会侍弄,没过几天,全死光了!我那个心疼劲儿就别提了……” 老人家愠愠地瞪着子卿,终于不再说下去…… 子卿这才把脸转向母亲,尽量平静地问:“娘,说完了?” 老人家说:“今天想说的,说完了。” 子卿说:“你别指望人家晓声明天还来!人家是作家了,才不会天天有空儿来听你絮叨!” 他看看手表,站起来对我说:“走,咱俩找个地方吃点儿什么去……” 我说:“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大娘也得吃啊!大娘一个人在家多不好,咱们做点儿吃吧?” 老人家说:“你们去吃你们的,不用管我。子卿他为我雇了个人,天天来给我做三顿饭,收拾收拾屋子……” 我走时,老人家双手攥住我的一只手,不舍地说:“晓声,你就今天有空儿来看大娘一次?还有空来不了?……” “娘!你烦不烦人啊?……” 子卿终于发火了。 “咱们走!……” 他率先往外便走。 我只好跟着往外走。一边劝老人家:“大娘,子卿并不是个糊涂人。他做的事,您若看不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常言说的好吗,儿大不由娘啊!” “有空儿,可一定再来看大娘啊!大娘心里常闷的慌呢!……”老人家将我送出门,站在楼梯口,依依地望着我下楼…… 在我的建议之下,那天我们没到什么大饭店去,而是选择了一家清静的私营小饭馆,点了几样家常菜,从从容容地聊着等着。 老板娘是个比我俩年纪小的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很有几分姿色。待客也很热情周到。听你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你。仿佛你真是她的上帝,化了身来到这个世界上,亲自当面向她传经布道似的。她自己说话时,未语先笑。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可谓唇红齿白。肯定的,她知道她那么一笑的魅力。她使你觉得她对你很亲爱似的。 怕我们等菜的时间寂寞,她笑盈盈地送来两本书给我们看。我接到手的是一本《黑衣儒侠》。梁羽生写的。翻看了两行。文字粗俗得不堪卒读。我肯定那是一种侵权行为的产物。心想我的一家子,如果亲眼读到有人冒充他的大名写出那么拙劣的东西,鼻子非气歪了不可! 我问子卿:“你那本是什么书?” 他朝我示了示封面——乃一本《麻衣神相》。他问:“想换着看!” 我摇头。 他笑了。 我也笑了。 只他那一笑,我仿佛觉得,往昔的子卿,我记忆里的那个子卿,和我共同在“脏街”上长大的穷孩子子卿,过去被“脏街”的所有母亲们交口称赞的拳拳孝子子卿,似乎和今天这个翟子卿,现实中这个翟子卿,坐于我面前的这个翟子卿,被叫作“华哥”或“大款”的翟子卿,使我非常想更亲近同时又使我不免感到那样陌生的翟子卿,终于是有一部分复合在一起了。 人,尤其是人,无论变化多么大,总是会留下些和他过去相似的地方。那可能是他的笑。也可能是他的哭。还可能是他恼怒时的样子等等。我们其实正是从这些依稀的方面得出结论——某一个成年人确实是从某一个孩子长大的。否则,社会后来对某一个人的内调整加上外包装,将会使我们大大地怀疑我们小时候的一切朋友,不过都是产生于我们头脑中的梦幻罢了。 尽管三天前我们在那家高档饭店的豪华单间里终于互相认出后,他每望我一眼也似乎总在笑,但那是“后天”的翟子卿的一种笑。准确地说更是一位被众星捧月似的口口声声叫作什么“华哥”的“大款”的笑。那笑有太多的被他们一致公认他像极了那个叫“詹姆斯·史都华”的美国佬的成份。 尽管在他家里他也对我笑过,但那仿佛是一种主人对客人的笑。充其量表示的是欢迎,而不是亲情。笑时有“但愿你生活得比我好”的意味儿。并且,他心里显然明明知道,我这辈子只怕是永远达不到他那么高的生活水准了…… 我忍不住说了这样一句话:“子卿,你笑得还像你小时候那样!” 他的笑渐渐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问:“怎样,……” 我想了想,一时想不出一个更准确的词回答他,便岔开话,反问:“如果你现在还能挤出点儿时间看书,你希望看些什么书?” 他说:“关于富豪人物的传记。我对虚构的书早已逆反。书摊上都在卖一本《港台十大富豪发迹秘史》,卖得挺火,再版多次,你看过没有?” 我说我没看过。 他说他买了一本。说很值得一读。希望我也买一本研究研究——他用手指点点那本《黑衣儒侠》:“这类书我连翻也不翻。这类书是为那些民工、农贸市场的小摊主,守电梯的女工们出的,有什么看的?纯粹浪费时间和精力!”——又点点那本《麻衣神相》:“这类书也纯粹是印满了铅字的废纸。这类书我曾研究过不少。不是看。是对比着研究过。宣传的全是尊贵贫富由命定的迷信。这本抄那本,那本抄这本。幸亏我不信,才有我翟子卿今天……” 我注视着他说:“子卿,我应该感激你。我对文学的热爱,是由于当年受你的影响。” 他也注视着我问:“你说的正话还是反话?” 我说当然是正话了。干吗说反话啊? 他沉默片刻,又像方才那么一笑。更准确地说,是又像当年那么一笑。那一种笑很天真。很无邪。仿佛是刚刚从人的心灵里诞生出来的某种带有本身光彩的东西,还丝毫也没有被我们这散布布满了尘埃、污秽、细菌和病毒的世界所污染,只有纯情少女才会那么笑。而且只有小说中的或影视中的。子卿那么笑时有几分女性化。那可以认为是一种“返朴归真”的笑。我时常觉得我们如今的人,连笑都现代化起来了。都带有“后工业”的意味了。仿佛是从工业流水线上或从电脑中借鉴到人脸上的。不论男女,从十七八岁起就已经不可能天真无邪地笑了似的。一直到死也不可能了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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