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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右排的人,谁都无法经受等待的寂寞和左排的注视,他们先后退出了礼堂。退出时每个人都低垂着头,脸上不无惭愧。

  左排的人,他们保持着一种持久的,近似庄严的肃静。连咳嗽声,都是控制着的。没人交谈。熟悉的也罢。陌生的也罢。他们用目光彼此表达着淡微的敬意和……庆幸。此时此刻,他们昨夜自发的救火行动,受到这种特殊形式的重视,他们怎能不感到莫大的欣慰?一有人走入礼堂,他们便纷纷将目光投射到那个人身上。如果他或她身上,和他们有相似之处,他们便点头致意,打手势叫他或她排到队列中来。如果他或她的脸不是黑的,衣服是完好无损的,他们的目光,便是他或她怯于正视,难以承受的。那种目光是极其复杂的,内含着质询、谴责、惋叹、甚至包容着同情。

  他或她如果不是反应迟滞的,就会意识到什么,愧然退出。

  站在队列中的小瓦匠,瞧着那些领到准迁卡和档案的人欢天喜地的样子,心中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忧郁和不满。他认为他们不应是这种样子离开。应是怎样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觉得需要和别人交谈一下,随便交谈些什么,心情才会轻松点。于是他问身旁的一个小伙子:“你是哪个连的?”

  “三连的。”对方好象也和他有同样需要。

  “你们连……也都走光了?”

  对方肯定地点点头:“文书、会计、卫生员、小学教员……三十二名知识青年,一锅端。”

  “哪年来的?”

  “我?六八年。六月十八日,正是‘六·一八’指示那一天到的北大荒。我们问带队的,毛主席对兵团的指示才传达下来,你们怎么会提前一个多月在对我们宣传动员时,就打出了兵团的旗号呢?  带队的回答:‘宣传是为了目的嘛’!他居然不怕落个编造主席指示的罪名!”

  “那你是第一批到北大荒的了?”

  “当然!我们那一批是北大荒的知青元老:我们都是自愿报名的。我报名后一直瞒着父母,到临走的前一天才告诉他们。母亲哭闹得天昏地暗,可我还是走了……我是独生子。后来想返城也回不去了。你呢?哪一年?”

  “七一年。,,

  ” ‘一片红’那一年?”

  “是的,当时我母亲正瘫痪在床上,街道上山下乡动员组的人有天敲锣打鼓将光荣花送到我们家。我和弟弟说:‘我们没报名呀!’他们说:‘没报名也批准了!’……”

  ” ‘一片红’, ‘一片红’,从城市走的干净,也从北大荒走的干净……四十多万啊!不知道留下来的会有多少?”

  “想不到,我们会是这么离开的。别的都不讲,就拿我们团来说,全团百分之九十的农机具手都是知识青年,都走了,怕是今年开春连小麦大豆都播种不下去……仔细想想也真有点觉得对不起北大荒!”

  “是啊,政委还说要给我们开欢送会呢,我看还是不要开的好。”

  小瓦匠忽然看见弟弟走进了礼堂。弟弟身穿一件军大衣。军大衣过肥过长,弟弟穿着太不合适。脸,弟弟的脸——是清洁的。为什么是清洁的?!为什么不是肮脏的?!

  他自己,他们所有这些脸上肮脏的人的目光,都投射到弟弟身上。

  小瓦匠心中替弟弟难受极了!他将身子转过去了。可是弟弟已经发现了他。弟弟不理会投射到身上的那些目光。弟弟向他走过来,走到他身边站住,轻轻叫了声:“哥……”

  大家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兄弟二人。

  小瓦匠猛地转过身,吼道:“别叫我哥!”

  弟弟吃惊地不解地瞪着他。

  “你!……你不是我的弟弟!你给我滚出去!”

  “我……”

  “我揍你!”小瓦匠猛地抓住了穿在弟弟身上的军大衣的领口。刚才和他交谈的那个小伙子,用胳膊架住了他挥起的拳头。他使劲一推,弟弟跌倒在地上。

  那小伙子上前扶起了弟弟,看了当哥哥的一眼,对弟弟说:“现在办理手续的,都是昨天夜里救过火的。你……过会儿再来吧。”

  弟弟的眼睛呆望着哥哥,一只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军大衣的衣扣。肥大的军大衣,从弟弟瘦而窄的肩头落到地上。弟弟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样子,棉袄面和棉花差不多烧光了,穿在身上的不过是破棉袄里子。裤子,膝盖以上烧得和棉袄一样,一条包皮电线穿着裤里,勉强将棉裤子吊挂在皮带上……

  小瓦匠怔住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弟弟那双瞪着哥哥的眼睛,渐渐充满了委屈的泪水。

  军务股长不知何时停止办公,从台上走下来,走到了弟弟身边。他捡起军大衣,拍去灰土,轻轻披在弟弟肩上,说:“这是马团长的大衣吧?”

  弟弟点了一下头,嘟哝:“他命令我穿的。”

  “快穿好,别冻着。”军务股长的手搭在弟弟肩上,目光却责备地看着当哥哥的。

  小瓦匠走到弟弟跟前,象给小孩子穿衣服一样,将军大衣穿好在弟弟身上,替弟弟扣上了钮扣。

  “跟我来。我现在就给你办理手续。”股长拉住弟弟的一只手,和弟弟一块走上了舞台……

  党委办公室里,政委孙国泰背对着曹铁强和郑亚茹,用极低极沉重的语调说:“你们可以走了……”

  隔夜之间,他苍老了那么多!两眼网满了血丝,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加深了。

  悲痛象一双无形的大手,挤压着他那颗在战争年代,在艰苦的农垦创业时期锻炼得非常刚强的退伍老战士的心。

  有不少人为开发和建设北大荒献出了生命。这些人的名字,有的他还铭记着,有的他已经忘却了。将身躯埋葬在北大荒土地上的知识青年,也绝不止两个。但昨夜两个知识青年的死,在他心灵中造成的却是一种混和着负罪感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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