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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它突破包围,向救火现场奔去。

  在那里,它在纷乱的救火人群中第一个发现的是它的主人。他扛着一箱手榴弹从火海中冲出来,刚刚放在安全的地方,它立刻窜过去咬住了他的裤角不肯松口。他低头看见是它,骂了一声:“滚开!”用另一只脚将它踢得翻了个身。

  “工程连,跟我来!赶快扛手榴弹箱!”他大喊着,又冲进了火海。

  十几条人影跟随在他身后,也冲进了火海。

  “黑豹”又发现了小瓦匠,窜上去咬住了小瓦匠的裤角。

  小瓦匠蹲下身,拍着它的头说:“黑豹,你到这里来千什么?你帮不了一点忙,去吧,去吧,回连队去吧!”

  它迷惑地松了一下口,小瓦匠挣脱裤角,也冲进火海去了。

  “工程连的,组成人墙!”

  火海中,它辨听出了主人的大喊声。

  一道人墙隔立在火海之中。他们手挽着手,靠得那样紧密!火舌舔着他们的后背。更多的人在他们的掩护下去搬扛手榴弹箱。“黑豹”也想冲进火海去,但大火的烈焰令它害怕。它在大火外围来来回回地奔跑着,奔跑之中俯下头啃了几口雪。它突然又朝驼峰山上的哨位奔去……

  刘迈克怀孕的妻子在家中期待着他。她安静地坐在炕上,一针接一针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做小衣服。

  孩子不会见不着父亲了!这将在北大荒出生的小生命!他在她腹中轻轻地动弹呢!她为孩子而庆幸。也为自己感到了幸福。她那颗将要做母亲的心,此刻踏实极了。她内心充满了对生活的信赖和深情。也充满了感激。

  听到狗叫声和狗爪子的扒门声,她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小衣服,下地开了门。门刚打开一条缝,“黑豹”就挤了进来,口中叼着一只棉手套。

  “‘黑豹’?’……”她从它口中取下手套,立刻认出,是裴晓芸的。在全连的女知青中,她和裴晓芸最要好。她是连队后勤班班长,裴晓芸曾是后勤班的唯一一个知识青年。缺少友谊的上海姑娘,把她当姐姐一样看待。

  裴晓芸上岗之前,还背着枪来到她家里,笑盈盈地问她:“秀梅姐,你看我象一个哨兵吗?”

  这只手套破了个洞,是她当时给补好的。

  “黑豹”围着她转,咬住她的衣服,将她向外面拽扯。

  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遍布她的全身。

  她慌忙地穿上大衣,扎上围巾,跟着“黑豹”走出家门。

  她跑到马号,拉出一匹马,跨上马背,还没坐稳,就喝马朝驼峰山飞驰。

  来到哨位上,她跳下马,见裴晓芸朝她伸着双手,似乎在迎接她。

  她几步跨到裴晓芸身前,握住了她的双手,但立刻又缩回了自己的手。裴晓芸那只失去了手套的手,象岩石一般硬!

  她呆住了。

  “晓芸,晓芸,晓芸……”她喃喃着。

  微笑依然呈现在裴晓芸脸上。

  “裴晓芸!……”她嘶声大喊。

  泪水顿时蒙住了她的两只眼睛!

  她又向裴晓芸扑过去。

  可是……女哨兵颓然地、僵直地朝后倒了下去,倒在铺雪的大地上,恋恋地瞪视着夜空。

  “裴晓芸……”她扑在女友身上,泣不成声地呼唤着。

  “黑豹”发出一声悲怆的哀吠……

  七

  黎明的曙色从驼峰山顶显现出来了。隔夜间,驼峰山耀眼的银恺甲不知被暴风雪卷到这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去了,裸露出灰色的岩质的嶙峋峰体。北面半山坡,暴风雪推到一起的积雪,顺坡呈现着波浪般的层次明显的叠状,象一位巨人缠在腰间的衣据。“六号座标”仍然竖立得那么笔直,这大地的立体指南,被无数次的暴风雪和暴风雨挥发尽了体内代表生命的水分,由一棵树成为了一根枯杆。荒原上,鬼使神差地出现了一堆堆的雪堆,小则如坟,大则如丘。太阳也从驼峰山后面庄严而矜持地升起来了,在驼峰山巅滞停了片刻,仿佛有弹性似的,轻轻一跃,便悬在半空中了。于是灿烂的霞光普照大地,白雪闪耀着宝石一样的红色的柔和的光芒。

  团部区域,一堆堆篝火已熄灭,但仍冒着袅袅的青烟。冬晨清新而充满冷意的空气中,飘漫着燃烧后产生的松脂的特殊气味。十几辆马车,挂斗车、拖拉机,随心所欲地停在各处。昨夜没有卸套的马,身上披着霜,象古战场上的银甲马,舔着雪,或者猪一样地拱食着雪下的枯草。

  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苫布蒙盖着从火中抢搬出来的物资。桶、扁担、锨、镐,分类整齐地堆放着。

  知识青年们,此刻都聚集在干部股、组织股、财物股……有纪律地办理返城手续。只有会议室空无一人,门敞开着,对流风横穿室内,将烟灰、烟头、烟盒、报纸刮落满地。小公务员在独自打扫着。他在履行自己最后的职务,他办理完了返城手续。

  礼堂卑,舞台上,并放着两张桌子,一摞摞的档案,将要在这里改变它们过去十年中的人格化的价值。今后它们记载些什么,那要由知识青年返城后的命运所决定了。

  军务股长,郑重地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知识青年们在此办理最后一道返城手续——领取各自的档案。他要在他们的密封的档案袋上和准迁卡上盖章,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他们履行职务。他见人到的不少了,站起来,大声说:“现在,我开始办公。首先,你们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分成两排。”说罢,他从侧梯上走下来,走到他们之中,指点着他们说:“你,站到左边。你,站到右边。你,左边。你,左边。你……也左边去。你,右边。左边,左边,右边……”

  他们很快被他分成两排。一排人多,一排人少。

  他环视着两排人,说:“左排优先办理。”他把“优先”两字说得很重。说罢,一转身大步朝台上走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有没有个先来后到了?我早就在这里等候你办公了!”右排中,有谁嚷叫起来。

  “对!说清楚!”

  “别以为公章在你手里握着,就可以独断专行!”

  …………

  右排的人附和着,抗议着,甚至威胁着。

  军务股长在舞台侧梯上站住了,缓缓地转过身,目光盯向右排,用冷峻的语气说:“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左排的每一个人,然后再互相看看你们自己!”

  右排的人,将狐疑的愤愤不平的目光投向左排——他们的脸,一个个都是黑的,肮脏的。还有带着伤痕的。他们的裤筒,鞋上,挂着水湿后冻结的冰。他们的衣服上,这里那里尽是烧破的洞……他们的样子都是那么狼狈不堪。

  右排的人,一个个显得比左排的人更加狼狈起来。他们互相一看就明白,他们昨夜没有救火。

  这是一种对比明显的排列组合。弟兄、姐妹、好朋友、同班同排同连队的,彼此有着各种关系的知识青年,被这种排列组合分隔开了。右排的人不得站到左排去。左排的人绝不会愿意站到右排去。他们只能面对面地望着。

  在这种默默的持续的对望中,股长站在台上又大声说:“我要求你们保持肃静。如果有谁大叫大嚷,我提议你们,就将他轰出去!”

  他在办公位置坐下了,拿起一张卡,一字一字地念道:“一连……李庆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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