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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7)


  这时,“摩尔人”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钻出了帐篷。从那一天起,他更加沉默寡言了……

  然而,什么都可以转让,唯独爱情。

  我要执著地追求,绝不弃她别爱,绝不……

  第一场春雨降临了。

  我们开垦的乌油油的沃土,贪婪地吸吮着大自然母亲的乳汁。人们都习惯把春天比做花枝招展的少女,可是当她在“满盖荒原”上旅行时,却更像一位庄重的夫人,脚步懒散而从容,带着唯一的颜色淡绿,所到之处,漫不经心地随意点染,画出了绿的世界。

  副指导员有一天昏倒在“流浪者”河边,她病了。她接连两天昏迷不醒。在昏迷中,她时时念叨着两个字:“麦种,麦种……”医药箱里所有的药,都不能减退她的高烧。第三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首先把妹妹唤到地铺前,问:“还有多少粮食?”

  妹妹回答:“只剩一点点了

  她亲切地环视着我们,微笑了,说:“伙计们,我代表连队谢谢大家。我要建议党支部,给大家都记一功,放进档案里。现在,这里留下几个人就够了,其余的全部回老连队去,帮助老连队迁移来……一定要赶在‘鬼沼’开化之前!”她轻轻地拉着妹妹的一只手,“你留下吧,没有你在身边,我会寂寞的。”

  妹妹说:“副指导员,我留下!”

  我说:“我也留下。”

  “摩尔人”看着副指导员,问:“如果你同意,我也留下。”

  副指导员默默地点了点头。

  “满盖荒原”上就留下了我们四个人。

  一天,二天……四天过去了,连队没有到达。整整一个连队,几百口人,搬迁到这里来不是一次简单的行动,会有许许多多的困难。在这四天之内,产鬼沼"彻底开化了!”流浪者"河,这条我们在“满盖荒原”上信任的朋友河,它出卖了我们!它跟“鬼沼”卑鄙地联合了起来,向我们示威!当我、妹妹、“摩尔人”第四天早晨走出帐篷时,都被惊慑得呆住了!清可见底的“流浪者”河,不知从哪里汇集了那么多水,隔夜之间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浊流湍急,打着漩涡,夹杂着雪坨、冰块儿、枯枝断树,甩了一个直角弯,奔泻而下,河水溢出河床,灌进沼地,“鬼沼"一片汪洋!

  妹妹忧愁地说:“今天连队再不到达,我们就一点吃的也没有了。”

  我和“摩尔人”同时看了她一眼,都没说什么。我们担心着更严峻的事情连队将如何涉过“鬼沼”?

  妹妹一声不响地又钻进帐篷里去了,我和“摩尔人”也跟进帐篷,见她坐在副指导员的地铺旁,瞧着昏迷中的副指导员垂泪。我们进来,她赶紧抹去眼泪站起来,拿上一把镰刀和一个小土篮,说:“我去挖野菜。”

  将近中午,妹妹的喊声突然从远处传进帐篷:“哥哥,哥哥,快来呀!……”

  我和“摩尔人”同时跳了起来,奔出帐篷,但见妹妹像一只小猎犬,在追赶一头弱小的狍子。她一扬手,将镰刀飞抛出去,砍中了狍子后腿,狍子一头栽倒。她猛扑上去,却扑了个空。那小动物挣扎着跳了起来,带着伤向沼地里逃窜,妹妹跟在后面紧迫不舍。小狍子在沼地边沿停了一下,似乎还回头看了她一眼,跃进了沼地,一拐一拐地向沼地深处逃去。

  “站住!”

  “小妹!”

  我和“摩尔人”对妹妹大声喊。

  妹妹追到沼地边,欲罢难舍,焦急地来回奔跑。她终于停住了,望着陷住四蹄寸步难移的狍子,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向“鬼沼”迈出了一步。

  “回来!危险!……”“摩尔人”高吼一声。我和他同时朝妹妹跑去。

  妹妹回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挥动了一下手臂,好像是在任性地说:“你们别管我!……”她跑进了“鬼沼”。

  当我和“摩尔人”追到沼边时,她已捕住了小狍子。她和那小动物在沼泥中扑斗了几下,一眨眼间,忽然深陷了下去,一下子被吞陷到胸部!还没等我和“摩尔人”有所反应,沼泽中便只露出了她的一只小手。那小手也只来得及在空中抓了几下,倏

  忽间便从眼前消失了!

  “哥哥!别过来……”她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击响我的耳鼓!

  “小妹!……”我发出一声可怕叫喊,不顾一切地向沼泽冲去。

  “摩尔人”两条有力的手臂,从后面紧紧将我搂抱住了。我挣动了几下,眼前一黑,昏倒在他怀里。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帐篷里了。妹妹的那只小手像电影中的叠印镜头一样,重复地在我眼前出现。我耳边又响起了母亲临终的叮嘱,泪水刷地一下子淌了出来。我硬撑起身,看见“摩尔人”那高大的身躯,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帐篷外。惨白的月光照在大地上,将他的身影衬托得格外分明。“鬼沼”那边,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的鸟叫,也许是"收魂鸟"将妹妹的魂灵收走了罢?我虽然并不迷信,但这种迷信的思想却在我头脑中闪过。我盯着“摩尔人”的身影,心中突然对他产生了强烈的憎恨!甚至思路狂乱起来。如果不是他搂抱住我,我相信我是一定可以救出妹妹的!对小妹的死他是有罪过的!

  我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出帐篷。“摩尔人”听到我的脚步声,缓缓地转过身来。他骇然地瞪大了眼睛,也许他看到了我怒不可遏的狂乱的脸色,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

  我霍然对他扬起了拳头。

  “你!……”他惊愕地朝后退了一步。

  “我恨你!”我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他的目光,盯在我脸上,低沉地说:“如果是因为你的妹妹,那我有权替自己辩护。你以为我有一颗魔鬼的心吗?你以为我就不为你妹妹的死难过吗?如果当时我的生命能换取她,甘愿躺在沼底的是我!如果你是因为她……”他朝帐篷里看了一眼,“那你尽管动手!只要我活着,只要她还没有宣布做你的妻子,我就有权爱她,并且追求她!”

  他的话,令我的双手发抖了。好像为我的小妹志哀,我垂下了头。宁静的夜晚,荒原显得更加沉寂,连"收魂鸟"那种怪异的叫声也听不到了。

  “摩尔人”注视了我一瞬间,慢慢朝我背转了高大的身躯,朝荒原黝黑的深处走去,消失在黑夜的巨口中。

  “你们吵嚷什么?”

  我扭回头,见副指导员站在帐篷口。四天内,她病得虚弱不堪,如果她松开拽着帐篷帘的那双手,一定会无力地瘫软在地。

  我半天才从双唇间挤出了一个字:“狼……”

  “狼?……”她怀疑的目光久久地审视着我,追问,“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摩尔人’呢?你妹妹呢?他们到哪儿去了?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妹妹……她、她、她死在‘鬼沼’里了!……”我双手捂住脸,克制不住巨大的悲痛,失声号啕了。

  副指导员像被猛击了一锤,发出短促的一声“啊”,昏倒在帐篷口。

  深夜,“摩尔人”还没有回来,他到哪里去了?在我缺乏理智地对待了他之后,他会不会也恨我呢?他还会回来跟我同住在一顶帐篷里吗?他会不会遭到什么不幸呢?如果他真遭遇到了什么不幸,那杀害他的就是我了……

  我后悔极了,不安极了,我感到黑夜的漫长。我守护着昏迷中的副指导员,第一次体验了在这广袤无垠的荒原上,孤独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处境。我整夜没有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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