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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6)


  我有责任保护她。无论在那件可耻的事情发生之后或者之前,我对她尽到过一个哥哥的责任了吗?没有!到北大荒的第一天,当我们经过鹿场,她被鹿群迷住了,她请求我和她一块儿留在鹿场。只要我愿意,那是完全可以的,我却没有留在她身边。为什么?我不愿和妹妹在一个连队。我觉得她太娇气又太任性,同在一个连队会给我添无尽的麻烦。为洁身自好,我逃避一个哥哥的责任,而在她成为舆论和道德严厉谴责的对象后,我首先想到的又是她败坏了我的名声。因此我憎恨她,不肯给予她半点怜悯和同情……

  在“满盖荒原”上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我内心进行着深刻的反省,我认识了自己的真实面目。我忏悔我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哥哥,一个多么可鄙多么卑劣的人!

  有一天,当帐篷里只有我和妹妹的时候,我叫了她一声:“小妹!”

  她正在案板上揉面,听到我叫她,立刻抬起头。她怔怔地望着我,脸上浮现出无比激动的表情,一双黑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泪水。

  “小妹,你还生我的气吗?”我轻轻走到她身边。

  泪水,大颗大颗的泪水,慢慢从她的黑眼睛里淌出来,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到案板上,被她的双手一下一下地揉进了面团里。 ·

  “小妹!……”我的声音哽咽了。

  她倏地转过身,扑在我身上,沾满面粉的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头偎在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泪水从我眼中簌簌而落。

  许久,她才止住了哭声。她问我的第一句话是:“妈妈的病好了么?”

  我的心像被捅了一刀!

  哦,母亲!如果你在九泉之下听到了妹妹这句话,肯定也会老泪纵横的罢!

  但愿你听不到这句话,但愿你不再为你的儿女们伤心,可我又多么希望你能够听到这句话呀!妹妹比我更爱您呵!

  我没有勇气实告小妹,母亲已不在人世了!她那脆弱的情感、脆弱的心灵是经不起重击的。

  我低声回答小妹:“妈妈没有生病,妈妈太想念太惦记我们了,我告诉她我们都很好,她就放心了。”?

  妹妹嘴角挂上了一丝笑容,一丝苦涩的笑容,几天来的第一次笑,如果那种惨然的表情也能算是笑容的话。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要教训他!”妹妹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爱他?……”妹妹无语地点了一下头。

  “他呢?……他也爱你吗?”妹妹又点了一下头。

  我注视着妹妹。她脸上呈现出一种天使般圣洁的表情,那是心灵的反射。我茫然了。

  妹妹忽然肯定地问:“哥哥,你爱她?”

  “谁?!……”

  “副指导员。”

  “你听什么人胡说的?”

  “我看出来了。她……也挺喜欢你的!”

  “真的?!……”我双手紧紧抓住了妹妹的两条胳膊。

  “真的。”

  “不,我知道她喜欢的是‘摩尔人’!”

  “她只是信任他,我也信任他,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任何一个姑娘都会信任像他那样的人。但她喜欢的是你!她说你是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小伙子,是个雪莱型的小伙子。她说她喜欢雪莱,不喜欢拜伦,虽然他们都是天才的诗人。她还说拜伦只能评定一个女性外表的美丑,而雪莱却能窥察一个女性内心的善恶。她也知道你在爱她……”妹妹突然住口了。

  我们几乎同时发现副指导员不知何时呆呆地站在帐篷门口,她显然听到了我和妹妹的谈话内容。

  “哎呀,我晾在河边的衣服还没收回来!”我找了个借口逃出帐篷,在荒野上盲目地奔跑,我觉得“满盖荒原”成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当天,吃过晚饭以后,我们又围聚在帐篷里,讲起故事来,这成了我们精神生活的唯一方式。我们什么故事都讲:神、鬼、荒诞的、恐怖的、风趣的……我们每个人,包括副指导员在内,都摆脱了在连队的种种束缚,真正成了“满盖荒原”上"顶天立地"的人。

  副指导员娓娓动听地讲了希腊神话《奥德赛》中的一段故事:伟大的俄底修斯攻打下了特洛伊城以后,率领他手下的勇士们从海上返回家乡伊塔克,结果被逆风吹到了一个孤岛上。岛上的居民专靠吃一种"忘忧果"度日,他们热情地把"忘忧果"捐送给俄底修斯和他的勇士们吃。勇士们吃了"忘忧果",完全被那种诱人的果实的甘美迷惑住了。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家乡和父母,忘记了兄弟姐妹和妻子,忘记了一切朋友,竟无忧无虑地长久留在了孤岛上……

  我惊讶地发现,她讲故事的水平超过我们所有的人,她并不绘声绘色,只是娓娓道来。但那语调中流露出来的感情,是能够打动到人的心灵深处的。

  她讲完了,我们都陷入沉思。只有妹妹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我真想获得许多许多那种'忘忧果'…”

  副指导员,又是和“摩尔人”坐在一起,又是那样的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大铁炉子里的火光,将她的脸映照得那么红。火光一闪一闪,她那张美丽的脸忽明忽暗,浮现着一种虚幻的憧憬和淡淡的愁思。

  我不禁对她充满了同情。如果不是三年前她立下了誓言束缚了她,她早该回家探家了,三年呵!她一定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更加思念她的父母和亲友。

  我打开画夹,说:“别动,‘摩尔人’,我给你们画张像!”我的本意是,要给她画一张肖像。因为此时此刻的她,那么美丽那么楚楚动人,但我没有勇气坦白说出。“摩尔人”显然错误地认为我的话是对他的当众揶揄,他顶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所以,当副指导员下意识地将头从他肩上移开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冷冷地盯着我,说:“别动!叫他画,别扫他的兴!”语势中隐含着挑衅。副指导员,又顺从地将头靠在了他肩上,微微一笑,也注视着我。

  我再没说什么,认真地画了起来。我看她一眼,画一笔,暗想,我一定要画得十分像。我从来没有画得那么好过,真的!最后一笔,我存心一顿,把笔尖顿折了。

  “没画好!”我把画夹递给了副指导员。

  大家都围拢来欣赏,赞叹:

  “像!像极了!”

  “嘿!没看出来你还有招不露!什么时候也给我画一张?”

  “咦,你就画了我自己呀!”副指导员看了“摩尔人”一眼。

  “我的笔尖断了。”我脸上微微一红。

  副指导员拿着肖像端详了一会儿,问:“送给我?”

  “送给你!”我大胆地盯着她。

  她垂下了眼睑,说:“我会仔细保存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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