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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一川今天特别神气;戴着法兰西小帽,穿着粗毛呢的上衣,一条领带特别鲜艳。他是原告的代理人,辩护人,还要用老年人保障协会的名义在法庭上发言,扩大影响,伸张正义!可惜的是报社和电视台都没有来人,他们认为这是一般的民事诉讼,常见。

  宣布开庭之后,审判员向下面看了一眼,高声喊道:“请被告马太伯坐到前面来。”

  “报告!”褚桂芳嘣地一下,从姑娘们那个蓝色的波浪里跳出来了。她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呢大衣,在一片蓝色和灰色之中显得更加夺目鲜艳。她头上斜压着一顶淡黄色的小帽,这小帽名叫磕半球,和刘一川头上的法兰西是差不多的,她昂首挺胸,大步走向被告席,好像是慷慨就义:“报告审判员同志,我们家庭里的一切大事都是我经管的,经济大权也是掌握在我手里,赡养老人的问题是个经济问题,应该是由我负责。同时,婆婆和儿媳发生了争执,其责任大都在媳妇,与儿子无涉。”

  法庭里发出了嗡嗡的声音,人们小声议论:“这女人不简单嘛,直来直去,敢作敢为。”

  “女强人嘛,有名气的。”

  审判员高声叫喊:“大家静一静,询问被告,你有没有律师或者是辩护人?”

  “没有,我做事光明磊落,公开坦诚,用不着诡辩,也不会站在别人的背后用暗箭伤人!”褚桂芳的眼光像一道闪电似的射向刘一川,使得刘一川开始就有点心惊。他下意识地从马老太的背后移开一点,免得人家以为他是站在别人背后用暗箭伤人。刘一川的这一移,倒反而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使人觉得今天打官司的是两个戴着小帽的人,是磕半球反击法兰西。

  刘一川到底是个舞文弄墨的人,只能打打笔墨官司,真的打官司却不行。打官司不是写文章,不是用文学的手段去感动人,而是用无可辩驳的事实,斩钉截铁的语言去征眼人。他搭错了神经,还是去读他那份自鸣得意的状子:“……你们都曾经在大街小巷里见过一个人,一个白发苍苍、瘦骨伶仃、七十三岁的老妇人……”我的天呀,这种文章是只能在纸上看,看起来还能打动人,读起来就软绵绵地,何况那马老太已经坐在法庭上,不是在那遥远的小巷里拉板车,也没有搬着煤球上楼梯,她为了上法庭还特地换了一身新衣,梳洗了头发,看起来蛮精神的,并不那么太可怜。连刘一川自己也感到,这篇文章的效果是很不理想的。

  褚桂芳听完了只是淡淡地一笑,马上举手要求发言,她没有文稿,不拖泥带水,好像是在饭店里开什么招待会:

  “诸位来宾,法官先生,原告所提出来的问题都是存在的,都是正确的,我作为马玉英的媳妇是有责任的,我没有能尽到我的最大努力,眼看着我的婆母至今还替人家送煤球,还住在那个四面透风的破房子里,还穿那种破衣裳,还吃那种冷泡饭,说句不好听的话,那种日子还不如现在的讨饭花子。讨饭的人不劳动,每天能进几十块,每顿都吃肉丝面……”

  “那你为什么不赡养你的婆婆呢?”刘一川赶紧提出问题,他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她决不是到法庭上来承认错误的,这是一种欲扬先抑。

  “噢,这位戴小帽子的先生,我看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我不知道你是和我过不去呢,还是另有什么目的……”

  “目的只有一个,不许虐待老人,我代表老年人保障协会,保障老年人的利益。”

  “我赞成保护老年人利益,你们的协会如果需要赞助的话,我还可以出点儿力;我反对任何人虐待老人,也反对任何老人来虐待别人,更反对任何人帮助虐待别人的老人来虐待人……”

  “被告,请你把意思说得明确点。”审判员讲话了,觉得这个夸夸其谈的女人有点儿离题,

  “很明确。你们告我这个媳妇虐待婆婆,却不知道这个婆婆是怎样地虐待我!”

  法庭里轰动起来了:“啊,还有谁敢虐待她?”

  “这女人在倒打一耙。”

  审判员也有点发楞,看样子这女人还要告她的婆婆哩:“大家静一静,原……被告可以申述理由。”

  “真是笑话,说我虐待婆婆,有什么证据。我是打过她还是骂过她?……都没有,唯一的理由就是我们不赡养她。”诸桂芳的眼睛向刘一川这么一抬,很轻蔑地问道:“是嘛?”

  “是的,就此一条你便有罪,经济问题是一切问题的中心,你不给老人生活费,你就犯了虐待罪!”刘一川的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自以为是一针见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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