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文夫 > 享福 | 上页 下页


  4

  马老太糊里糊涂地要告媳妇,不知道怎么个告法,也不知道法院的门朝东还是门朝西,法院里是从来不喊她送煤球的,这些事情她都不管,都由刘一川全权代理。她也没有把事情看得多么严重,像是婆媳吵嘴,借个机会煞煞褚桂芳的威风,让她知道拉煤球的人也不是好欺的,世界上到处都有替天行道的人,爱打抱不平。马老太想通过告状整整褚桂芳。不许她管住小丹丹,只要小丹丹愿意,他可以住在奶奶的家里,早晨先送他到学校,然后再去送煤球,中午她可以把饭莱送到学校里,傍晚,小丹丹站在巷子口,看见奶奶就扑过来:“奶奶,巧克力……”这就是她的美梦,这就是她生活的动力,她一生都沉浸在这种美梦中,看着儿子,女儿,孙子,一只只的小鸟都从她温暖的怀抱中飞出去,飞出去翱翔,飞回来栖歇,爱心得到了抚慰,痛苦和劳累都是不存在的。

  马老太这天夜里睡不着,这是十分少有的,她真的觉得这房子有点四面透风,小丹丹骨头嫩,是架不住冻的,如果官司打赢了,她就得翻造房子,钱不够,分两步走,像农民造房子一样,两层楼房造三年,先造底,后造楼。请谁来造呢……

  刘一川也睡得很晚,他睡得晚倒是常事,因为他每天晚上都要看电视看到“再见”,这个频道再见了,还要到其它的频道去碰碰运气。不过,这一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有看电视,而是坐在书房里写状子。这份状子他要亲自写,而且是用宣纸、用毛笔。使得法官看到状子之后便产生好感,而且知道原告的代理人不是一般的。

  刘一川写状子是运用的文学手法,他认为要想感动人最好是用文艺,要想打倒人只有用大字报的语言。法律语言他没有学过,因为在他工作的时候没有法律。为马老太争取一个幸福的晚年是人道主义,是要感动人的。他用小楷狼毫,酿墨写道:

  “……你们都曾经在大街小巷里见到过一个人,一个白发苍苍,瘦骨伶仃的七十三岁的老妇人。这位老妇人被她的儿子媳妇遗弃,为生活所迫只能以老弱之躯荷千斤之负,去拉板车,送煤球。每一个有良心的人看到那老妇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情景时,都忍不住要掉下眼泪。可是她的儿子和媳妇却是养尊处优,过着十分现代化的生活,不肯分一点余钱来赡养老母,这是一种残酷的,不人道的,不折不扣的虐待老人的行为。如果社会和法律不来主持公道,总有一天,这位名叫马玉英的老妇人会摔死在楼梯旁,压死在车轮下面……”刘一川写得洋洋洒洒,洋洋得意,当然,写得也不太长,不像写小说那样拖拖沓沓地。

  刘一川睡得很晚,还吃了两颗安眠药片,第二天却一个老早醒来,人来了劲道连安眠药都会失效。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去找律师,找朋友,找朋友的儿子和儿子的朋友,打官司虽然是个硬碰硬的法律问题,可是任何法律都有人情关系,要不然的话用电子计算机打官司好了,一分钟解决问题,何必那么辩来辩去呢。

  刘一川戴上他的法兰西小帽,穿上他的法兰绒大衣,口袋里装着他的名片,到东到西,忙得神抖抖地。所以精神抖擞,主要是因为事情办得十分顺利,区民庭马上接受了这个案件。这倒不是因为刘一川有什么魔力,实在是因为马老太在这一带很有名气,她的名气不是靠名片,是靠她几十年送煤球的经历,从法院院长到审判员,都见过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拉煤球,那院长小时候学雷锋,就帮助她推车过桥的。这老太太至今还在拉车,太不像话,要把她的不肖之子依法整治一下!

  很快,法院的通知就送到了马太伯的单位。

  马太伯接到通知后,吓得昏昏地。中国人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习惯于领导谈话,单位解决,一进法院事情就变大了,即使没有什么问题,也难改变概念,说起来马太伯每天两杯茶,一包烟,却是不管老母死活,是个什么东西!领导对他要有看法,同事要对他嗤之以鼻,他的‘三一律’恐怕要与他告别。

  马太伯把法院的通知拿给褚桂芳看的时候,手都发抖:“你看,你看看,这不是没有事体找出来的事体,老母亲到法院去告我们虐待,遗弃,不给生活费。什么费不费呀,事情都是你弄出来的,你不让小丹丹去看她,不许小丹丹吃她的东西,老太太伤心了,到法院去告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说也说不清楚。”

  褚桂芳到底是女强人,遇事不惊。不吭声,动脑筋,想不出主意之前先骂男人:

  “你抖的啥呀,杀得来啦!笑话,我们虐待她,是她自己作死,还是我们虐待呀,有理可说嘛。”

  “我也知道有理可说,问题是这种事情说不清楚,七十三岁的老太还送煤球,谁相信她是自愿的?即使是自愿的,你们做小辈的人怎么能让她冒险呢?万事和为贵,我看还是我们去陪个不是,让小丹丹去亲亲她,叫她撤诉了算啦……”

  “不行!”褚桂芳眼睛一转,来了主意:“这事情是不能私了的,老太太即使对我有意见,也不会想到要到法院里去告我们,她的背后一定有人,这人不知道是什么目的,想要使我们声名狼藉,即使私了掉,他也要造舆论,叫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那怎么办呢?”

  “接受挑战,和那个心怀叵测的人拚到底!”

  “哪……哪要上法庭,多丢人!”

  “怕啥,到时候我坐被告席,你坐旁听席,把你的领导和同事都请到,看我的!……”

  5

  马老太怎么也没有想到,打官司和婆媳之间吵相骂是大不相同的。尽管今天是开庭调解,这架势就不同。

  法庭里坐满了人,后四排都是些老头老太、家庭妇女还有帮工的阿姨。这些人都是被刘一川通过居委会动员出来的,要他们来接受教育,伸张正义。这些人马老太差不多都认识,都是她的老主顾,月月喊她送煤球的。认识她的人都对她看看,点点头,表示同情,为她助威。这使得马老太很不自在,比外国人替她拍照片还要难受,像是一大群人在看她这只老猢狲出把戏。

  前四排的人都是来自马太伯和褚桂芳的单位,褚桂芳带来都是些在饭店里工作的小青年,男的都是黑西装,红领带,女的是一色的天蓝色的呢大衣,嘴唇涂得鲜红的。他们整齐划一,占据了最前面的两排长椅。

  最使马老太惴惴不安的是那几个坐在高处、面孔铁板、戴着大盖帽的人。她总觉得他们会大吼一声:“大刑伺候!”她当然知道现在打官司不会打屁股,但却害怕这些铁面无私的人会重判她的儿子,那个没用的东西是无罪的。她咝咝缩缩地问刘一川:“刘先生,我儿子阿会出啥事体?”

  刘一川扶着马老太走向原告席:“别害怕,没问题,一切都有我呢。”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