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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许家大院是动员下放的重点,上面特地派来一个叫顾炳的人来领导林阿五完成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听说这顾炳是一位复员军人,却又没有穿军装,那时候,没有当过兵的人还要千方百计地弄一套军装来穿穿,有着时髦和防身的双重意义。顾炳当过兵,为啥不穿呢?顾炳自己说是穿的时间太长了,换个新鲜,这话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管是真是假,这顾炳有点儿来头,据说是革命委员会派来搞试点的。顾炳对许家大院一无所知,只是在接受任务的时候了解到一些情况,知道许家大院是个藏垢纳污的地方,好像是个黑窝,也是个染缸,千万要提高警惕,站稳立场。他同时还从上面了解到,这林阿五虽然是个好人,可他和许家大院里的牛鬼蛇神关系太深,思想右倾。

  按照上面的标准和下达的任务,许家大院里的老住户除掉朱益老头之外,其余的人家都要下去。一人下放,全家都走,小至吃奶的儿童,老到……还没有死。林阿五对谁走谁不走做不了主,好在这些该走的人也不需要他去动员,许多人都是他所在的单位批准,然后带走大院里的家属,连许达伟也是被柳梅带走的。最奇怪的是汪永富也被下放了,他的工作单位是前远五金零件厂,倒是要林阿五去说服动员的。

  林阿五动员汪永富下放时,思想一点也不右倾,动作迅速,立场很稳。他一得到消息就到一号门里去找汪永富,看见汪永富在那里哄着陶伶娣,陶伶娣气呼呼的。林网工也不用什么虚词了,当着陶伶娣的面说:“汪永富,你被下放了,七天之内离开苏州,你准备准备。”那口气就像是下最后通牒。

  “啊,居然下放到我头上来啦!”

  “你是司令嘛,当然要带头。”

  “不行,我要去找……找我的小兄弟。”

  “随你的便。不过,你现在要去找军代表,找小兄弟是没有用的,你的那个叫尤金的小兄弟也下放了,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也难保。”

  汪永富的脸涨得通红,眼睁睁地看着陶伶娣,僵在那里。

  林阿五也看了看陶伶娣:“伶娣,你和汪永富的关系现在要确定了,确定是夫妻就跟他一起走,不是夫妻就不能这样不清不楚的,算个啥呢?”

  陶伶娣听到这句话,立起身来把手一甩:“谁和他是夫妻,桥归桥路归路!”走了。

  陶伶娣当然要走喽,她刚才就和汪永富斗过气,她说汪永富是个骗子,是说大话把她骗到手,却原来是个狗屁司令,一啥呒啥,一钿勿值。

  原来,陶伶娣的一家也要被下放了,因为陶金根早就不做’大饼油条,陶伶娣也没有个固定的职业,他们一家算是在城市里吃闲饭的,在下放之列。陶伶娣听说下农村就像是下地狱似的,风吹雨打太阳晒,那日子可怎么过呢!连忙去找汪永富想办法,死活也要留在苏州。汪永富想不出办法来,说他们那一派的人没有一个是当权的,他们算是站错了队。

  陶伶娣一听说汪永富也要下放,马上就下了决心,决心和汪永富一刀两断,了却此情。这可不是什么爱不爱的问题,真家伙,要到农村里去受一辈子的苦,遭一辈子的罪,爱有什么用?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也不能两个人整天都睡在被窝里。

  陶伶娣决定不求人了,自己来救自己。报纸上说下放要自觉自愿,我不自觉,不自愿,死赖着不走,看你怎的,反正现在已经没有红卫兵打人了,怕你!顶着,拖着,等到下放的高潮过去以后再作打算。什么打算现在也不清楚,有一点她是很清楚的,像她这样标致的女人是不愁找不到靠山的。

  陶伶娣一走,汪永富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不回来也好,有什么能耐骑什么马,像陶伶娣这样的牝马决不是现在的汪永富能骑的,骑上去也要被摔下来。汪永富想是这样想,想想又不服气,多少年来他都想出人头地,好不容易碰上“文化大革命”,他不顾一切地冲在前面,出生入死,冒着枪林弹雨,含着眼泪,喊着口号向敌人冲过去!结果却是站错了队。老婆走了,房子没了,光棍一人要到农村里去……汪永富又热泪盈眶了,这一次热泪盈眶不是觉得翻身解放,扬眉吐气,而是觉得上当受骗。

  第二十四回 同林鸟

  许达伟的一家要下放,王先生的一家要下放,朱品也要下放,张南奎是否下放还在两可之间,南奎说,他要做好两手准备。其实他也不做什么准备,走就走,目就留,光杆一人可以四海为家,要想混日子总是有办法的。南奎也想通了:“小弟,年青的时候我们都想认真地做好工作,多少有点儿作为。现在看起来,越是想认真工作的人越倒霉,做的不如温的,混的不如捣的。”

  南奎走不走都无所谓,可我怎么办呢?如果他们都走了的话,我还待在这个许家大院里干什么呢?回去吧,回到我那个赖以安身立命的山城里去,迟早总是要回去的,即使有什么不测的话,也只能是听天由命了,当年热血沸腾地奔向大西南时,也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可我现在不能走,不能给他们添乱。每一个被下放的人都是心乱如麻,七天之内要搬离一个住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家,从何下手呢!

  我最担心的就是王先生,他吃了人参和伤药,刚刚能下地走动;王师母心脏不好,有时不能下床,更加不能劳累,这一对弱不禁风的人怎么能把一个家搬走呢!按规定,王玉树可以跟随父母一起走,不必单独去插队,像亮亮和明明一样,跟着父母走。可是这个小革命早些时候已经被批准去生产建设兵团,到建设兵团的人是战士,跟随父母的是子女,弄得不好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王玉树还要做一名战士,要到农村里去把革命进行到底。她认为这一场“文化大革命”是夭折了,无产阶级司令部里出了坏人,假借毛主席的名义把革命的红卫兵都赶下农村,使得城市里的革命半途而废。所以她要到兵团去继续革命,将来用农村包围城市,总有一天还要杀回来的!

  王先生老夫妻两个,又没有孩子照顾,楼上有许多家具,还有那么多的书。我想来想去王先生走不了,硬是要他下放的话,简直和下葬差不多。他刚从死神那边回来,不能再让他回到死神那里去。我去找林阿工商量,看看他能不能在暗中帮忙。

  林阿五坐在大门旁边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手里捧着个黑色的紫砂壶,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窗外的青天,样子倒是挺悠闲的。

  “阿五叔,天都快塌下来了,你还坐在这里?”我说着,也拉了一张凳子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林阿五看了我一眼,苦笑着:“最好是天塌下来,大家都压成肉饼。”

  “在没有压成肉饼之前,还是要想办法活下去的。”

  “你活不下去?”

  “是王先生和王师母活不下去,你想想看,他们两个人怎么能下放,这不是硬把他们向死里推!”

  林阿五叹了口气:“是啊,王先生是离了老虎口,又进鬼门关,天命。”

  “你就不能替他们想想办法吗?”我觉得,现在能救王先生和王师母的只有林阿五了。

  林阿五摇摇头:“我早就想过了,没有办法,现在是那个顾炳一手抓,他要在这里立新功,做表现,将来能有个高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那台阶总是能爬上去两三级。他只顾自己升官,不管别人死活,说起来还是立场坚定,工作积极。”

  我不能轻易地放过林阿五,我知道他的脾气,他这人是不逼不肯上梁山的:“他不管别人的死活,你也不管别人的死活,你和他有什么区别?”

  林阿玉愣住了,想了想说:“是呀,从不管别人的死活来讲倒是一样的,用苏州话说就是死人匆管……这样吧小弟,我们去找找朱老头,看看他可有什么阴谋诡计。”林阿玉立起身来,锁上他那个办公桌的抽屉,关上“×××××××”的厂门。这两扇沉重的木门发出咕咕的声音,似乎比当年许家大院的木门还要沉重些。

  林阿五关好大门之后,转过身来,领着我从第一车间,也就是从许家大院的前厅旁边的小门里进入备弄。这些小门都是新开的,为了行走方便,人们可以随便地在墙上打个洞钻出去,免得出大门、进边门,再从备弄里走回家去。

  车间里没有人,也没有机器的声音,不到下班的时间,也不是休息日,我有点奇怪了:“人呢?”

  林阿五睁大眼睛:“你还不知道呀,他们没有工夫上班了,正在商量着大事呐。”

  “什么大事?”我一听见“大事”二字心就慌,那时候的所谓大事,往往和灾难是同义的。

  “这么多的人家要下放了,那房子不是都空出来了吗?上一次想抢房子没有成功,这一次他们私下里成立了一个革命分房小组,准备民主评议,协商解决。因为这一次空出来的房子多,而且都是好房子,可以做到皆大欢喜。悄悄地把房子分掉,不给上面知道。等到房管局知道,一个个已经安居乐业,谁能把他们的被头铺盖扔出去!”

  “这……这不是幸灾乐祸,趁火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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