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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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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梅没有飞走,却又飞来了一帮小兄弟。费亭美也很喜爱他们,觉得这帮年轻人来了可以打破大院的沉寂,使生活变得活泼而有生机。在生机勃勃的春天里当然会有鹁鸪求偶,桃花绽蕾。听说他们办舞会,听说那个马海西穷追罗莉,她都觉得十分自然,十分有趣,甚至当她得知许达伟已经爱上柳梅的时候,也没有吃惊,只是觉得日常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她早就有一种女人的预感,觉得柳梅的美貌会像强大的磁场一样把她的儿子吸过去。因此,费亭美从未向许达伟介绍过柳梅,生怕她的预感会变成真的。想不到磁场的吸引是决定于距离,用不着人为的动力。 如果柳梅不是贾伯期的小妾,费亭美真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的儿媳,现在却存着某种辈分,说起来也是一种乱伦的行为。她早就想把这些事情告诉许达伟,可她也深知儿子的脾气,热恋中的许达伟根本不会承认什么辈分,更何况此种辈分已经成了过去的名义。许达伟知道以后不仅不会退让,反而会大声嚷嚷,慷慨激昂,甚至立即宣布结婚,用行动来表示反世俗、反封建,这一反可就把柳梅暴露了,贾家会纠结一帮人来把她抢回去,把个宁静的许家大院闹得翻天覆地。 夹忙头里又出来了个朱品和阿妹。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就要三间房子十亩地,浪漫主义的代价竟然如此的昂贵。 费亭美坐立不安了,坐在红楼上绣花的时候总好像听见杀声四起。一边是贾家的人马手执刀枪,一边是乡下的农民举着钉耙和锄头,许家大院临近末日! 费亭美只好找三舅万青田来商量了,对付这种动手动脚的事,也只有靠那种动手动脚的人。 万青田还没有过足烟瘾,精神不振,坐在费亭美的面前哈欠连天。作为一个打手他已经在烟榻和床第之间丧失了拚命的力量和勇气,剩下的只有狡猾和阴险。 万青田听完了费亭美的叙述以后,脸上肌肉稍稍地动了一下,不像笑也不像惊奇,是一种没有表情、不动声色的面部反应,用这种细微的动作来引出低沉的声音:“我早就算到会有这一天,这个柳梅,这一班子学生我是不主张接受的。如果说柳梅的事情是出于不得已,这一帮学生又有什么必要呢?大少爷随心所欲,想到哪里就是哪里,还要问我这房子是他的还是我的,我是许家的什么人?是的,我算许家的什么人呢,忙了一辈子也不会有个名义,房子嘛,当然是他大少爷的,我说话等于放屁……”万青田总算有了机会发泄出胸中的怨气。他确实怀恨许达伟,觉得许达伟是他的潜敌,控制费亭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左右许达伟可就不那么容易,甚至是不可能的。如果费亭美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他万青田就得从许家大院里滚出去,偌大的许家大院,他住了半辈子的许家大院,到后来没有一块砖头瓦爿是他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万青田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听费享美这么一说,他觉得事情倒有了转机,可以趁此把许达伟从许家大院撵出去…… 费亭美见万青田半晌不语,还以为他是在想什么御敌之计:“你说呀,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办法,许家大院气数已尽,房子有人住,没钱修,塌掉拉倒,免得惹是生非,家无宁日。”万青田嘴里说没办法,心里的办法却在逐步地完善。 第二十四回 永记着初恋 万青田到底想出了什么办法,我们当然不知道,我们只觉得许家大院还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事情。费亭美不让朱品画像了,说她的身体有点不适意;也不叫我去替她讲故事,整日呆坐在红栏边;她想和儿子谈谈,可却下不了决心开不了口。因为和万青田的关系,因为她年轻时不肯带孩子,更因为她的无能,所以他和儿子的关系并不那么亲热,不能成为许达伟生活的导师和道德的楷模,只能终日坐在红栏边拚命地抽烟,把满腔的心思化作烟雾,从肺腑之中喷向虚空。 马海西也自称心如死灰,不去跳舞了,也不再提女人和罗莉,转而去游山玩水,还从灵岩山的方丈那里讨来了两本经书,看得似懂非懂,却讲得头头是道。他在饭桌上又发宏论了,说这世界上的一切麻烦都是来自两个发源地,一个是女人,一个是金钱。人人都受酒色财气的支配。还是佛教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四大皆空。 马海西的高谈阔论使得许达伟颇为担心,他说有许多人出家做和尚,就是因为情场失意,叫我和史兆丰陪他到街上走走,别老是在庙里转来转去,消极的思想会消磨青年人志气。 没过几天,马海西突然欣喜若狂,拿着一封信跳到我的面前:“小弟,你看,这是怎么回事体?” 我拿过信来一看,居然是罗莉写给他的:“海西,星期五晚上七点半,我在体育场等你。我由南往北,你由北往南,在体育场的中央碰头,有要事,切切守密。” 马海西的脸涨得通红,这时候再也不四大皆空:“小弟,你看,你看这信是什么意思?” 我把信从头看到尾,总共也没有几个字,我看了两遍:“你认为这是什么意思?”我猜不透其中的奥秘,只好反问了一句。 “我想有三种可能……”了不起,遇事能想出三种可能,这对马海西来说是少有的。 “第一种可能?”我问。 “第一种可能,是罗莉不忘旧情;第二种可能是她有什么危难之处,需要我马海西仗义;第三种可能……也许是有什么事对我不利,小弟,你说呢。” 我也说不准,乱猜瞎碰的事情我是不干的,连忙去把史兆丰找来,他在这方面比我有见识,也许能猜出其中的奥秘。 史兆丰听了沉默了半晌,好像事情十分复杂,颇费猜疑:“唔……海西,你所说的三种可能都是存在的,而且很可能是三种可能相互联系。” 马海西迫不及待:“快说,说得明确点。” “那罗莉可能后悔了,觉得李少波虽然有钱有势,有小洋房和狐皮大衣,可却不如你温柔多情,爱情专一,处处体贴入微……” “是呀,人都要凭良心的。”马海西苦笑着点头。 “或许那李少波又另结新欢,罗莉感到有被抛弃的危险,因此又想重新投入你怀抱,甚至想约你私奔,逃出李少波的势力范围。现在要逃出李少波的势力范围十分容易,只消渡过长江投向山那边,许多人为了自由,为了婚姻的自由,都是投到山那边去的。”那时候我们把解放区和共产党都称作“山那边”,那是从一首歌曲里引过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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