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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鸣鼓而攻

  也许是组织部长在我的档案里写了点什么,所以我的工作转来转去都离不开吃的。全行业公私合营的时候派不出那么多的公方代表,我也只好滥竿充数,被派到某个有名的菜馆里去当经理。

  这个菜馆我很熟悉,但在解放前从来没有进去过,只是在门口看见有许多阔绰的人进进出出,看见有许多叫花子围在门前,看见那橱窗里陈列着许多好吃的东西,在霓虹灯的照耀下使人馋涎欲滴。我读过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女孩》,总觉得那卖火柴的女孩就是死在这个菜馆的橱窗前。我进店的时候正是冬天,天也常常飘雪,早晨踏着积雪跑到店门口时,我的心便突然紧缩,深怕真的有个卖火柴的女孩倒在那里,火柴盒儿撒满了一地。

  我在店里也坐不稳,特别看不惯那种趾高气扬和大吃大喝的行为。一桌饭菜起码有三分之一是浪费的,泔脚桶里倒满了鱼肉和白米。朱门酒肉臭倒变成是店门酒肉臭了,如果听之任之的话,那我还革什么命呢!

  我首先发动全体职工讨论,看看我们这种名菜馆究竟是为谁服务的?到我们店里来大吃大喝的人,到底有多少是工人农民,有多少是地主官僚和资产阶级!用不着讨论,这不过是一种战斗的动员而已。每个职工都很清楚,农民根本不敢到我们的店里来,他们一看那富丽堂皇的门面就害怕,不知道一顿要花几石米!还不如到玄妙观里去坐小摊,味道也不错,最多三毛钱。工人一生上中能来几回?除非他有特殊的事体。可是谁都认识朱自冶,都知道他们的吃法和口胃。每一个服务员都背得出一大串老吃客的名单,在那长长的名单中没有一个是无产阶级。其中有几个高级职员的成份难以划定,据老跑堂的张师傅反映,他们有的是老板的亲戚,有的是老板手下的红人,而且都有股份。当然,每天来吃的人并不全是老顾客,你也不能叫所有的吃客都填登记表,写明前六项。可是,老的服务员对判断吃客的身分都很有经验,他们能从衣着、举止、神态,特别是从点菜的路数上看得出,来者绝大部分都不是工人农民至少曾经有过一段并非工农的经历。

  实行对私改造的那段时间,资本家的心情并不全是兴高采烈,也不都想敲锣打鼓,有些人从锣鼓声中好象看到了世界的末日,纷纷到我们的店里来买醉。他们点足了苏州名菜,踞案大嚼,频频举杯。待到酒醉耳热时便掩饰不住了:“朋友们,吃吧,吃掉他们拖拉机上的一颗螺丝钉!”这话是一种隐喻,因为那时候我们把拖拉机当作社会主义的标志。一讲到社会主义的农业便是象苏联那样,大农场,拖拉机。“吃掉他们拖拉机上的一颗螺丝钉!”当然是对社会主义不满,气焰嚣张,语气也是十分刻毒的!

  我把收集的材料,再加上我对朱自冶他们的了解,从历史到现状,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份足有两万字的报告,提出了我对改造饭店的意见,立场鲜明,言词恳切,材料生动确凿,简直是一篇可以当作文献看待的反吃喝宣言!

  领导上十分欣赏我的报告,立即批准在本店试行,取得经验后再推向全行业。

  我放手大干了!

  首先拆掉门前的霓虹灯,拆掉橱窗里的红绿灯。我对这种灯光的印象太深了,看到那使人昏旋的灯便想起旧社会。我觉得这种灯光会使人迷乱,使人堕落,是某种荒淫与奢侈的表现。灯红酒绿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何必留下这丑恶的陈迹?拆!

  店堂的款式也要改变,不能使工人农民望而却步。要敞开,要简单,为什么要把店堂隔成那么多的小房间呢,凭劳动挣来的钱可以光明正大地吃,只有喝血的人才躲躲闪闪。拆!拆掉了小房间也可以增加席位,让更多的劳动者有就餐的机会。

  服务的方式也要改变。服务员不是店小二,是工人阶级,不能老是把一块抹布搭在肩膀上,见人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跟着人家转来转去,抽了抹布东揩西拂,活象演京戏。大家都是同志嘛,何必低人一等,又何必那么虚伪!碗筷杯盏尽可以放在固定的地方,谁要自己去取,宾至如归嘛,谁在家里吃饭时不拿碗筷呀,除非你当老爷!

  以上的三项改革,全店的职工都没有意见,还觉得新鲜,觉得是有了那么一点革命的气息。可是当我接触到改革的实质,要对菜单进行革命时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认为最最主要的是对菜单进行改造,否则就会流于形式主义。什么松鼠桂鱼、雪花鸡球、蟹粉菜心……那么高贵,谁吃得起?大众菜,大众汤,一菜一汤五毛钱,足够一个人吃得饱饱地。如果有人还想吃得好点,我也不反对,人的生活总要有点变化,革命队伍里也常常打牙祭,那只是一脸盆红烧肉,简单了点。来个白菜炒肉丝、大蒜炒猪肝、红烧鱼块、青菜狮子头(大肉圆)……够了吧,哪一个劳动者的家里天天能吃到这些东西?

  反对的意见纷纷而来,而且都是从老年职工那里来的。

  跑堂的张师傅反对了。他说话有点嬉不溜溜地:“啊哈,这下子名菜馆不是成了小饭铺啦!高经理,索性来个彻底的改革吧,每人发两块木板,让我们到火车站去摆荒饭摊。”

  我听了把眼睛一抬:“同志,有意见可以提,态度要严肃点,这是革命工作,不是和吃客们打哈哈的!”我知道他和资产阶级的老爷太太们周旋了几十年,说话不上路,所以特地点了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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